大烟泡刮了三天三夜了。雪花被西北风裹挟着飞舞,把北大荒搅得天昏地暗,几十米外都看不清东西。大地被白雪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些残败的树叶和枯草,随着西北风四处乱飞。到处呈现出一派严寒萧索的景象。
我们坐在一排排当作座位的圆木头上,憋焖在大会场里进行着政治学习。男女老职工们把报纸撕成长方形的纸片,将自种的烟叶放在纸片上卷成香烟,用舌头上的唾沫把接缝粘合起来,然后嘶嘶地吸起来,会场里弥漫着浓烈呛人的烟雾;坐在后边的老娘们,当手里扔下卷烟的时候,会随手拿出口袋里的瓜子,窸窸窣窣的嗑着;知青们则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上面开着大会,下面在开着小会。
三天的时间坐下来,知青们疲惫不堪;心情焦虑;浑身憋闷。就好像把空气中的混沌吹进了心里,心思也变得迷迷茫茫的了。长期的体力劳动后,突然闲下来坐上几天,感到格外的累。况且会场里没有暖气,紧裹着棉大衣还是冻得发抖。大家有一种久在樊笼里,渴望返自然的向往。
第二天一早醒来,突然看到天放晴了,我心中感到无比的兴奋。知青们都走出大宿舍,去迎接久违的太阳。哈尔滨知青龚学兵,猛然叫起来:“雾凇,雾凇,大家快看雾凇”。顺着他手指方向,道路两旁的树木,挂满了梦幻一般的霜,白森森地站立着。记起古人描写雾凇的诗句:“道旁见新树,雪下忆红蓼。不见红蓼花,霜树正窈窕。”多少感到有些新奇。知青们大多感觉冷淡,似乎没有惊喜的意思。龚学兵有些茫然,不理解大家为什么没有反应。他不再吭声了。我心里明白,大家太累了,没有欣赏风景的兴趣。
吃过早饭,连队来了通知,要我们去小树林子伐木。我们一个排,去了二个班,都是男知青,上海的曹东辉和我在一起。我们分坐在三辆马车上。小树林子在我们连队的东南方向,靠近七星河和绕力河汇合处的湿地,三辆马车一路追着跑。马脖子上挂着的小铃铛叮铃铛啷地响着。
路上走了有一个多小时。太阳已经爬很高了,雾凇的美景慢慢地消融。道路两旁农田里的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耀眼的光,刺激得眼睛睁不开。曹东辉说:“去伐木要戴上墨镜,不然会得雪盲症的”。可是在苍茫的北大荒,在这偏远的军垦农场里,上哪里去买墨镜?
一路上马车老板王老三一边用鞭子抽着马屁股,一边哼着小曲:“提起那王老三呀,一辈子抽大烟……”,逗得全体知青一路轰笑,马车里充满了欢歌笑语。我们把开会时聚积起来的懒劲都去除了。
小树林子终于到了,大家下车后听排长杜爱和分配工作。他将两个班分成三个组,每个组负责一辆马车的伐木和装卸;特别关照中午吃饭要集中在一起来烤馒头,坚决杜绝火灾发生。他把我和曹东辉分在了一起,各组长带走去伐木。
小树林子虽然小,但还保持着一些原生态痕迹,之前经过多次的砍伐,植被没有遭到根本性破坏。树林子里树木品种繁多,有黄菠萝、白桦树、椴木树、水曲柳、柞树、榆树。大树被砍光了,剩下的大都是直径在二十公分以下的树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没有保护森林的意识,伐木不需要经过审批;树木砍大砍小由每个知青随机而定,只要求把马车装满为至。
知青们分散开来。冬天的树林子里静悄悄的。四处响起咚咚的砍伐声,单调而且沉重。林子里积雪很厚,我们每个人打着绑腿。我第一次来树林里,感到特别新奇。仔细地剥下几片白桦树皮,树皮薄如纸,我想着把它当纸来写字。我找了一颗十几厘米粗的小树,用大板斧在树根上方砍。先在树周围砍一圈,再在一个方向砍伐,砍了一大半,用力朝一个方向推去,树木哗啦啦地倒下了,成功的喜悦充满了心田。我把枝杈砍去,把树杆背到马车里装好,再来砍伐另一颗。伐木劳动消耗体力,我把棉衣和狗皮帽子甩一边,身上还直冒汗。
中午时分,树林子里响起了哨子声。我们背着大板斧,集中在一块空地里,把周围清理干净,燃起一堆篝火。从书包里拿出冷馒头,在火上烧烤。空地里都是积雪,雪的晶体在阳光下和火光里闪烁,晃得睁不开眼睛。木柴在火里哔哔啵啵地响着,馒头散发出糊焦味。不一会就烤好了,外面焦脆像锅巴,里面松软,就着萝卜咸菜吃,咽下去在食道里咕咕叫着。二两重的馒头一口气吃了六个。劳动后吃饭真香呀!后来我离开了北大荒,干的都是轻便活,再也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饭菜。人有时候真贱!
吃过午饭,灭了火堆,大家继续去砍伐树木。曹东辉在我附近,我们尽量找大点的树砍伐。树林子里又响起了咚咚的伐木声。砍了几颗树后,我正在找树伐,突然我的头顶哗啦啦的响成一片,抬头一看,一颗树正在向我倒下来,我来不及躲闪,轰然一声,树木砸在了我身上。我的身下是柔雪,我的身上是树木,我感觉迷迷糊糊的。周围有人大喊:“压到人了”。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他们搬开树木,把我从雪地里拉出来,检查我的身体情况。我自己感觉我的意识清醒。只是头上被砸了一个包,背部手臂有些淤青,右手疼痛了好一阵。
原来曹东辉放树时,以为旁边无人,不声不响把树木推倒了,直接砸在我的身上,把我压在树下面。幸亏我身体下面是柔雪,树杆有许多枝叉撑起来,树木也只有十多厘米粗,才使我躲过一劫。这种事故的发生,是因为大家都没有在伐木前经过培训,领导也没有强调注意安全事项。当时的生产建设兵团,都是部队军人领导,他们是军事化管理,提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对于具体工作缺乏管理经验。知青们年轻没有生活经历,只知道埋头苦干。由于安全工作没有做到位,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牺牲。
当时大家都庆幸我还活着;我自己也庆幸自己还活着。如果被砸死了,也只好埋在了北大荒。之前就曾经发生过许多这样的恶性事故。我们的一些知青战友,永远地埋在了北大荒。令人感慨心痛!
1969年8月31日,北京市第九十中学的一批知青离井背乡,来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其中的一些知青被分配到我们四营三十连。两个月后的11月1日,三十连一部分知青奉命去岚峰山伐木,他们在山上已经干了一个多月了。
次年的1月25日,正是大寒时令。日光惨淡,乱云飞渡,阴风呼啸,天气凄冷。岚峰山森林里阴惨惨的,到处潜伏着危机。眼看不到一个星期就要过小年了,知青们思念家乡,心情分外的压抑。
那天中午山下食堂安排吃肉包子,比平时开饭时间晚了半个小时。知青们还留在山上工作着,有的拉锯;有的截材。这时候,山下传来开饭了的喊声。北京知青刘爱国正在截材,他要在饭前把手中干了一半的活干完,没有理会炊事班的招呼,还在埋头拉锯。
十一点半,空中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隆隆声音,一颗早先已经锯下来,被茂密的大树挡住,没有倒下去的水曲柳大树,突然脱离了遮挡物滑落下来。知青们惊呼奔走,四散逃开。刘爱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抬起头向空中张望。轰然一声,枝叉繁密的大树,把刘爱国身体扑倒在地,一个粗大的枝叉压着他的脑袋。
知青们连滚带爬,疯了一般地冲了过去,大家协同用力抬起大树,把他的身体拉了出来。只见他眼睛和耳朵里血流如注;被撕裂的脸血肉模糊;裸露出两排带血的白历历的牙齿;脑袋整个被压扁了。一条年轻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北大荒
山河呜咽,森林哭泣,天上飘起雪花。知青们眼眶噙满了泪水,砍下两颗小树,解下腿上的绑带,做成一副担架,沉痛地把他的遗体抬下山去,一路上鲜红的血液滴落在雪地,染红了白雪。
他的遗体被安葬在四营营部南面的小树林子里。一具棺木轻轻放入泥坑里;随葬品里有他爸爸从北京带过来的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和一双新皮鞋;遗体面向着北京。当沉重的冻土伴着泪水掩埋了棺木,他的爸爸默默地擦着泪水,撕心裂肺的疼痛弥满在心里。
知青们以无畏的牺牲和付出,开拓了北大荒。他们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他们什么回报都没有。他们应该得到尊重和歌颂!
2019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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