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初秋,二十三连的知青史天池怀孕了。这个消息立刻传遍了四营的各个连队。全营的干部和战士都在背地里议论:史天池只有十七岁呀!她怎么可以怀孕呢?
在政治学习大会上,连长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却多次非常严厉地训斥了她。每次训斥时,全连的干部和战士,都不约而同地会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她就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鞋子,喃喃地说道:“我真不知道呀,拉拉手,也会怀孕。”
显然,史天池有话要说。不过,她没有胆量,当着全连几百个兵团战士的面,来说自己的那些事。这要比杀了她还要难受呀!
全连的战士们,见到她,都会向她投去鄙视的目光;而且都会远远地避开她。那个年代,人人都要求进步,对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唯恐避之不及——大家都生怕影响到自己的政治前途。有人甚至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史天池感到非常的孤独。
因为怀孕,她不再穿旧鞋子。她怕背地里被人叫“破鞋”。她不承认自己是“破鞋”。她想:不就是谈恋爱吗?虽然,领导规定兵团战士不能谈恋爱,但也不至于犯法呀!
她不知道如何来处理自己的肚子。肚子在一天天地大起来。她天天恶心,浑身无力,不想吃东西,不想去劳动。大家都在说:这是妊娠的反应。她相信自己确实是怀孕了:妊娠反应就是证明。
没有人来问她怀孕的事,也没有人要她去检查身体。就连副指导员王霞也没有来找她谈话。显然,连领导彻底相信她怀孕了——连领导对这件事是在作冷处理。她也不好意思,去营部卫生所检查身体。她是大姑娘,未婚先孕,羞于开口。如果要去检查,就必须持有连队的介绍信。她无脸面向连领导提出要求。
在她还没有被举报怀孕之前,她谈恋爱之事,是她所在农工女排的战士们先发现的。那时候。女排的好几个战士,看见她与上海知青xxx,在小树林子里约会,并肩坐在一起。也看见过他们拉着手,一起走出小树林子。
兵团战士不能谈恋爱,这是连长在大会上三令五申,特别强调的呀!哪个战士不知道呢?史天池谈恋爱的消息,马上有人向连长作了举报。连长在大会上骂娘了。
二十三连的连长姓王,是个退伍老兵。像许多工农出身的干部一样,他缺少文化知识,虽有革命热情,但工作方法简单粗暴。这是当时基层领导的普遍现象。而王连长最具典型性。
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的习惯:二十三连的大会场,地上横放着一些圆木头。这是开大会时用来当坐凳的。前面三排,一色是女知青的坐位。而男知青永远坐在女知青的后排。男知青不允许去坐女知青的座位。这是长时期形成的习惯,没有人想去改变。
女知青中流传着一种传说:男知青坐过的凳子,女知青是不可以去坐的,如果去坐了,有可能会怀孕的。也不能去拉男知青的手,拉手也会怀孕的。
那时候,来自全国各地到兵团的知青,年龄大多数在十七八岁。最小的,只有十五六岁。史天池是北京知青。1969年9月到北大荒。这批知青,是69届初中生,被大家叫做“小北京”。是因为他们年纪小,知识少,没有资历。那年,史天池十六岁。身体有点廋,看着,就是一个小女孩。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在家的时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基本没有独立生活能力。
文化大革命前后,教育比较封建,学校不设生理卫生课。男女学生,缺少生理卫生常识。又不允许学生好好读书,不是下乡学农,就是下厂学工。他们虽然被叫做“知识青年”,其实,初中没有正经读过,急需补充知识。与史天池一起到北大荒的“小北京”,都是这样的“知识青年”。
忽然有一天,住在同一个宿舍的女战士,发现史天池的肚子大了。这可是一个大新闻。马上汇报给了连队,立即引起了全连大轰动。随着这件事轰然浮起,连长在政治学习大会上又骂娘了。
骂娘归骂娘,史天池自觉身体很不舒服,要求休息。她到连部找连长请病假,连长恨不得把她扒皮示众。怎么可能允许她休息呢?每天早上,连长亲自到农工女排,逼着她下地劳动。连长要杀一惩百,还要杀鸡给猴子看,免得知青们再弄出有伤风化的事情。
“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1970年的中秋节后,北大荒的天气特别好。兵团战士们响应连队党支部的号召,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革命精神,奋战在秋收夺粮的第一线。
农工排的战士们,天不亮就出发,天暗了还不回家。如果天上有月亮,那更要干到月落乌啼。整整一个星期,在月光下割苞米,每天只能睡二三个小时。在回连队的路上,战士们一边排着队唱着歌,一边就会睡着。有时候,把前面的人撞到了,才会醒过来。
秋收割苞米,战士们两个人一组,成为搭档。史天池早被知青们唾弃,谁也不愿意与她做搭档。她必须一个人去完成她每天的任务。她挺着大肚子,割着比她身体还要高很多的苞米杆。割倒了,还要抱到田垄里放齐码好。
深秋,经过一段时间的大会战,农田里的粮食都收回来了,而且有些农田也被翻了地,等待明年的春播。农工排的工作转入到场院的扬场、入囤,装运。场院的劳动也是一刻没有闲暇的时候。她始终在劳动的第一线干活。
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史天池的肚子却越来越大了,妊娠的反应更为加重。她依然坚持着,不去看医生。心想:谁叫自己轻易去拉男孩子的手呢?早知道与男孩子拉手要怀孕,说什么我也不会去拉手的。真是太轻率,那么轻易就怀孕了。被爸爸妈妈知道,一定会骂死我。祖宗的脸都让我丢尽了。
春节过后,连队又开始上工。史天池的脸色蜡黄,终于病倒了。她被送到营部卫生所。值班的是崔医生。他仔细检查了她的肚子,惊讶地说道:“这哪里是怀孕呀!这是肝病腹水晚期呀!必须立刻送医院抢救。”
二十三连的连长听到这个消息,吓得脸色蜡黄。立刻向四营领导汇报。营部派出南京产跃进牌汽车,送病人到团部医院抢救。经团部医院医生会诊,史天池根本没有怀孕,她就是一个黄花闺女。她得的是肝病腹水晚期。
营、连领导乱作一团。立刻电报、电话到北京。通知家属到北大荒,看望史天池。她的爸爸妈妈联系了北京的大医院。二十三连派了一个副连长,与家属一起,送她到北京治疗。医生们尽了全力,还是没有能够挽救她的生命。医生感慨地说道:“你们耽误的时间太长了”。
她死亡的时间是:1971年2月x日。医院里病床前,她的父母哭得死去活来。二十三连x副连长,始终参与了她的后事处理。家属中有激进的,提出要对x副连长动武报复。x副连长一看情况不妙,偷偷地从楼道窗口水管爬下来,才逃回连队。
史天池死后,被安葬在北京的一个公墓里。史天池还是幸运的:她不但长眠在了自己的家乡,而且她的墓前还有墓碑。那墓碑上赫然写着“史天池之墓”;还有她的生死年月。
在她之前和之后死去的三个知青,都是“小北京”;都是她的同学;都安葬在北大荒。墓前没有墓碑!清明也无人插幡记念!
她家地址是:北京市崇文区永定门外花庄子胡同。她那死去了的三个同学,去北大荒前也住在这个胡同。
鲜活的生命消殉了;靓丽的青春沉沦了。愚昧和缺少知识,使她永远离开了人间。愚昧太可怜!尊重科学、尊重知识,要形成风气。永远不能再发生这种乌龙事件。
2019年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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