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捋啊捋啊,摸到一根稻穗就这么一把把稻给捋下来,捋满了一把就摸口袋口,摸到了口袋口,就赶紧放口袋里,口袋装满了,就赶紧往家里跑。你姐姐和你几个哥哥还在家里呢,那一年你大哥才十三岁,门也没关,我哪里能放心啊。”
“我父亲呢?”我问。
“你父亲啊,那时在人家村里当会计,天天晚上大队里都要开会、学习,哪里能天天回家啊 —— 我就从北边拐绕过来,从陈家祠堂后面绕到后门。”
“那么黑的天,看不见啊。”
“是看不见呢,就认着方向跑吧,一路上跌啊,不知道跌了几跤,可不管它怎么跌,抓着口袋的手哪敢松啊。”
“干吗不从大门里走?要近好多,路也好走得多啊。”
“哪里敢从大门里走,你不晓得小霸王那个坏种有多坏啊,要是从他家门口过让他晓得了我偷稻,那还了得!”
母亲闭上眼,脸上的肌肉微微有些抽搐,似乎是又想起了五十多年前的那个欺压同宗和乡邻的小霸王宣姜给她带来的种种苦难。宣姜与我家同宗,和我父亲一个辈分,按人情常理多少得给我家一些照应才是,即使不给予照应,那至少也不应该对我家施恶。但在那个“亲不亲,阶级分”的特殊年代里,有许多人甚至连父子、夫妻之情都会毫不留情地抛却,哪里还敢奢望一个六亲不认、而且是已经出了“五服”的远房同宗的顾念。听村庄里许多老一辈的人说过,那时的宣姜可狠了,除了他哥哥家之外,村里几乎没有哪一家没被他欺凌过。我祖父的过早离世就跟他有直接的关系。大伙在背后都称呼他为“小霸王”,每逢看到他来,大家先前哪怕是在说再热闹的话题,也会立即都变成静默待之、侧目视之,直到五十多年后的今天仍然如此。
有一天,我祖父照例去食堂打稀粥,因为饿的实在熬不住,趁大队干部不注意把刚打的一碗几乎找不到米粒的稀粥给喝了,然后想重新打一碗。掌勺的人其实也看到了,但看着我祖父实在可怜,就装作不知道,又给了一勺子,没成想却被刚好转悠过来的小霸王给看到了。他立马就像一头好久没有亲自捕到过猎物、靠恬着脸皮跟在头狼后面吃剩下的残渣苟延残喘的饿狼,在独自漫无目的的转悠中突然看到一只老态龙钟的兔子那样的兴奋,欻的一声冲了过来,一手夺走我祖父的刚盛了一勺子稀粥的碗恶狠狠地摔到地上,一手在我祖父胸前重重地推了一下,“干什么?你!”
我祖父六十几快七十、长期处于饥饿状态的人,哪里架得住小霸王的一记重推,整个人像一把早已脱了榫头、且木质已腐朽的太师椅,唰,双脚着地倒退着往后滑了一小截距离,然后重重地一屁股坐到地上,紧接着上身像散架的椅背“咣当”一声跌落到硬邦邦的泥地上,后脑勺生生地扣到了那只被小霸王摔得变了形的搪瓷碗上,背过气去。
有胆子大些的人偷偷跑去喊来我妈和我大伯大妈,三个人又是捶胸又是拍背,才总算把我祖父唤醒。当三人合力半抬半扶将祖父带回家中后,祖父只能躺床上了。老人家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他跟我们是家里人啊,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啊?”说一句,叹一声,声音越来越轻,到了后半夜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了。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奶奶摸摸祖父的前胸,人已经凉透了。
从此,我妈也成了恨不得小霸王快快死掉的人,而对于宣姜来说,多几个咒他死的人于他是不相干的,他照样每天在村里到处晃荡,寻找着猎物。我知道只要提到小霸王,都会勾起母亲的那些痛苦的回忆。所以,每次和母亲聊天时都避免提那个人以及与那个人紧密相关的人或事。没想到这次却在不经意间又让我妈想起了那个足以让她(还有众多村民们)憎恨一辈子的人来。
“恶有恶报,”我安慰我妈说,“老天弄断了他的一条腿,还把他三儿子在十八岁就给带走了。”
“那么坏的人怎么就不死!”
“肯定是老天想让他多受些痛苦。”我努力想把母亲的思绪从宣姜身上转移开来,“还是说说那天晚上你捋稻的事吧。”
“唉,”我妈睁开眼,坐直了上身,披在身上的毛毯滑了下来,“要不是李书记好,我那天晚上也过不去。”
母亲说的李书记,是县里派下来做大队书记的,三个月前才来上任。他在新四军当过兵,解放战争时期参加过渡江战役,是个老革命。那天晚上,村妇女主任平二嫂子陪着他在村里巡视,我妈背着一口袋稻子回家时,李书记和平二嫂子正好巡视到我家。
我妈从陈家祠堂后面转过来时,看到有两个人影在我家门口打着手电晃动,心里那个紧张啊,才真叫“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那是什么年代,胆敢偷生产队的稻子,被人逮到的话,那还得了!没收赃物自然是没得说的了,此外,轻则送进学习班几个月,重则送你去劳教。
然而,母亲那时害怕的既不是自己被送进学习班,也不是被送去劳教,而是她身后背着的一袋稻子被人抢走,还有家里五个饥肠辘辘、眼巴巴等着妈妈的孩子受到伤害。她不能丢掉冒死背回来的一袋子救命稻子,也不能让别人对自己的孩子有任何的伤害。母亲悄悄地把口袋藏在了屋角旁的齐膝深的草丛中,然后小心翼翼地大着胆子往前摸了几步,躲到一棵老槐树后面,屏住呼吸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门口。
那两个人见我家门虚掩着,就推开门,手电光晃动下,看到五双惊恐到绝望的小眼睛,又不见家中有一个大人,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唉,”没等平二嫂子开口,李书记就说:“怎么好啊?五个孩子怎么办呢?”
平二嫂子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李书记抢着说道:“走吧,走吧,我们快走,说不定他家大人马上就回来了。”
李书记说完,掐灭了手电灯,转过头往大门里他们来时的路走去。“你不要在他家门口守,”李书记边走边对身后的平二嫂子说,“明天也不许来他家问三问四的。”
“也不要跟别人讲……”
一直到听不见李书记和平二嫂子的脚步声,确认二人走远后,我母亲才敢从树后转过来,黑暗中驻足往李书记离去的方向看了一会,眼中充盈了感激的泪水。
“李书记真是好人啊。”每次我母亲跟我讲那段往事时都如是说,而我也是每次都感觉自己就在那个现场,亲眼看着那个发生在五十多年前的故事。我也似乎看到李书记趁平二嫂子不注意时,用他那一双经过战火洗礼的犀利的眼睛,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用他在隆隆的炮声中练就的一副灵敏的耳朵神速甄别了一下周遭的声响。我更能确认,当时李书记其实发现了躲在树后的我母亲,看到了我母亲那双充满了恐惧,但又显示出无比坚定的眼睛,他也一定听到了我母亲紧张急促的呼吸,听到了我母亲猛烈的心跳声,甚至听到了我母亲心中的默默祷告声。
是的,我确认肯定是这样的。不然,他怎么会掐灭手电灯?不然,他怎么会掉头往我母亲藏身之所的反方向走去?不然,他怎么会不许平二嫂子在我家门口守着?不然……
母亲驻足了一会后,赶忙退回到墙角处,将藏在草丛中的口袋背起来,她要赶紧回家,趁着天黑把稻子炒熟了给孩子们吃!
进到屋里关门时,母亲瞥见天空中似乎有了少许一些光,知道那是被厚厚的乌云盖住的月亮努力将自己的光撒向地面。
2019年5月21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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