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月11日的早晨,我如常地醒来, 五个月的儿子伊伊呀呀地说着他的世界, 妻子抱着他去另一个房间,其实我已睡不着了。
窗外依旧是灰色的天空,和历史上的一样,地上是湿漉漉的雨水,院子里的草坪绿油油的,DAFEIDU已在发芽生长,我知道这里是隆冬时节的英国南部。
我披着睡衣坐到电脑前,开始如常的另一天。电脑的旁边堆满了孩子的纸尿裤,衣服,我叫不出名字的婴儿用品,还有各种奇怪的玩具是我在孩提时没有概念的。
我打开电脑,首先浏览国内的新闻,广东发现的非典病人已出院,不过似乎又发现一例高烧的,好在北京没有。我当然最关注这个,因为今年我一定要回国嘛。然后一篇介绍国内黑拳道的文章吸引了我,最终介绍的两个拳手,一个是华北地区的常胜将军,一个是广东的无敌老将,结果是广东的一记绝杀的侧踢,将常胜将军踢死。而在此之前,他们都分别打过近百场黑拳赛,都打死打伤过近半数,而被打死打伤的拳手,也都是颇有实力的,否则谁会拿命开玩笑呢?因为黑拳赛讲究一招致人于死地,否则你的下场和对方一样,残酷性可想而知。可怜你是常胜将军,一个疏忽就毙命。
我忽然记起刚来英国时,在一个叫MK的电器开关厂工作,在那里认识了来自伊朗的朋友SAIYED,原因很简单,我们都是外国人,都来自亚洲。后来,SAIDYED带我去他的英国朋友家里,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听说我来自中国,跑回他的卧室取来一条三节棍,递给我说,“You play it” 。
看着第一次在生活中见到的三节棍,我顿时愣在那里。足足半分钟的时间,我说不出一个字来,是告诉他,我不会玩儿这东西,可看看男孩激动的面容,他是多么渴望见见真的中国人PLAY功夫。
最终我还是诚实地说,“SORRY,I CAN NOT PLAY IT”。
“But you are from China,anyway you know it”男孩不放弃。
我真想和他说说什么是武术功夫,甚至瞎编也行,可我觉得不能。于是我说:“我和你一样,我不会功夫”。
男孩失望了,拿起三节棍到院子里自己练去了,不一会儿就打了自己脑袋好几下。SAIYED的朋友制止了他,他还是回到电视机前玩他的PLAYSTATION。
第二天,我回到工厂里开始吹牛,因为我心里不知憋了一口什么气,我和我的工友说,我会功夫,我发起功来能推倒墙,我一跺脚能跳到房上,他们信以为真,因为我是中国人嘛,再有成龙李小龙作为例子,我越吹越玄,最后我说我过河不用游泳,踩着水面飞过去,就像卧虎藏龙那样,我知道他们都看过那部电影。
这一下引起了他们的怀疑,几个人斜着眼睛看着我,“REALY,SHOW US”
我笑了起来,对他们坦白:“对不起,我在撒谎,其实我和你们一样,对功夫一无所知,只有练功夫的中国人才会功夫,不是中国人都会功夫。”
他们耸耸肩眨眨眼,继续工作去了。
我在反思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是我在开自己的玩笑吗?还是轻视自己的武术传统,都不是。
原因是这样的。在国内看到外国游客的时候,我们下意识的把他们分类,见到白人就联想到汽车洋房,白领高薪,黑人就是打篮球,唱歌,或者鼓打得不错,因为非洲黑人也没钱旅游,要是亚洲人,我们关心的是,他是不是日本人。我们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们对国外的认识,来自历史书,电视电影,报纸杂志,我们只能凭这些经验去想象,这也不是我们的错,我们自以为活在超文明的世纪,可人类之间的交流又有多少呢?战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人类交流不了的产物。
好了,我来到英国,当然想知道别人怎么看我,或者自己和人家有什么不同,哪些该向人家学习,哪些即使自己没错,也应该按人家的标准,因为中国人讲“入乡随俗”嘛。
结果呢?想不到,英国人的绅士风度绝对让你敬佩。因为你根本得不到任何人的反馈,最多是不错呀,我们特喜欢CHINESE FOOD。
在英国,谈论别人和谈论自己的感受,决不是同事或朋友间的话题,如果你非要问,“你是怎么看我的,或你是怎么看TOM的” ,对他们来说,这将是多么尴尬和别扭的话题。
英国人不谈个人私事和感受,所以他们谈论天气,即使“HOW ARE YOU”是频率最高的问候,而回答也绝对是“FINE,VERY GOOD”最多是“NOT BAD” ,如果像中国人那么回答“前两天我病了,高烧39度” ,或者说“我妈,我老婆,邻居或单位最近挺烦人的,XXX事发生了,我想怎么怎么” ,你会发现对方的脸僵在那里,不知所措,因为也许从没有人这么回答,中国人觉得袒露自己会拉近彼此的距离,而在英国,这种行为也许最好在情侣和夫妻之间。
绅士风度是不会在一般场合之下过多表现自己的情绪,永远彬彬有礼,游刃有余。
不过另一方面,对我来说,真的感到很寂寞,因为我来自中国。
习惯了在公众场合互相说话的中国人,在英国肯定会感觉到寂静。四个月前,我抱着儿子去社区医院打预防针,在等候室里有十多个人,我在边上的椅子坐下。不知为什么,一个小时之后医生才叫到儿子的名字,然而在我等候的一个小时里,除了护士出来叫病人的名字,我没有听到任何其他的声音,十多个人,坐在不大的等候室里,一个小时,没人说一句话。我终于抱着孩子离开了,而沉默还在那里继续。
我想起在中国母亲生病的时候,病房里的病人谈笑风生,从得了什么病,甚至到还能活多少年,从亲朋好友家常里短,到自己怎么打算,那些人无话不谈,我们习惯了大嗓门儿。
如果说医院里的话题挺低落的,不谈也对,可看看英国的公共汽车上,火车上,地铁里,你最多听到的是“SORRY, EXCUSE ME和THANK YOU” ,陌生人之间是绝不交谈的。(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
这仅仅是民族习惯的问题,没有是非对错,就像你用筷子,人家用刀叉,有的民族直接用手抓,我们互相尊重。
然而,英国人眼中的我到底是什么样,一直是我想知道的。
在来英国的飞机上,一位北京来的女士对我说,英国什么都没有,都是老建筑,看不到现代化,而且英国人特虚伪,假惺惺的。
我知道出国的人特想告诉你国外是什么样的,而没出国的也特别想知道,谁让我们出国难呢?
我当然没有看法,听她讲英国,打发旅程的枯燥,这也是中国人的方式。
下飞机的时候,她要了我的EMAIL,问我:“你和你爱人住哪儿?”我说:“暂时住我岳父母那里”。
“那他们什么时候移民过来的?”
我说:“他们没移民,他们是英国人”
“英国人?那你爱人是英国人?”
我点点头,她顿时一愣,再也没有言语了。
“看看你,说了一路英国人的坏话,后悔了吧”我开她的玩笑,避免尴尬。
之后,我知道她去了诺丁汉,然而我从没有收到过她的邮件。
之后,我来到伦敦东部50公里处的LEIGH小镇,开始了我的新生活。
初到小镇,一切都那么新鲜。
岳母家的大门,是一大块透明玻璃,外面就是大街,我不禁想问,怎么没装防盗门,多不安全呢。
邮局的牌子是红色的,银行各色各样,有的像酒楼,有的像商店,也就是说,不认识英文,你看不出机关部门和商业店铺的区别。
就连基本的过马路,也让我费了一番心思。
在这里过马路有两种方法,一是找到有斑马线的地方,站在那里,所有的汽车都会为你停下来,等你先过去,看着那些奔驰宝马专门为你一个人停下来,为此我曾感到不好意思。第二是找到有红绿灯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按钮,按下去等待,片刻之后,红灯将停止全部的车辆,绿灯则为你亮起,你可从容地过去。所以至今我还没见过指挥交通的交警,不过如果你随便过马路,答案将是后果自负。
在妻子的指导下,一个月后,我基本掌握了这里的生活常识,比如怎么用燃气烤箱和面包机,上街购物,和坐公共汽车去市中心。
然而来自国内父亲的电话,结束了我在英国的浪漫心情,因为母亲的病又告急了。
出国之前,母亲的肾衰已到了透析的边缘,幸运的是,父亲采用了中药透析的方法,竟神奇般地控制住了肾病的恶化,虽然我们不能完全理解中医的原理,但全家人都感激我们的中医传统,因为我们见到了效果,这也绝对会让欧美的医学家惊讶,因为北京的肾病专家曾说过,母亲最多半年就得换肾。然而至今已过去一年了,母亲则还没有透析。
父亲的电话说这次母亲只是重感冒,住在医院里,不是因为肾病。然而一年多的治疗,家里的积蓄早已花光了,我出国的费用,全部是妻子支付的,如今我人在英国,一颗心却顿时飞了回去。
事情发生在2003年的三月。
春天,大概是英国最美丽的季节,鲜艳的黄色的DAFFODIL是这个季节重要的象征,成群的海鸥在泰晤士河面上伸展着白色的羽翼,春风吹来北大西洋的暖意。
我和怀孕的妻子走在鲜花烂漫的海边,而我的心情却不停地翻滚着,是浪漫还是忧郁,我想一切都瞒不过至爱的妻子。
几天以后,我奔走在寻找工作的春季里,原因很简单,家里需要钱。
首先,我去了附近的社区大学,问他们有没有开汉语普通话班,也许他们需要汉语老师,然而答案是没有。
然后我去了一家私立的语言学校,答案是有法语德语西班牙语班,就是没有汉语班。
之后我改变了路线,到介绍工作的中介公司去,好在英国的职介公司,是向雇主收费,而不向求职者收费。
我光顾的第一家职介公司叫“22人” 他们首先要了我的CV(个人简历)和护照,然后递给我一份试卷,叫我答完后再谈。
我还是第一次答全英文的试卷,许多单词都让我觉得似是而非,我只好瞎猜地写出答案。
最后,那位叫马瑞亚的女人给了我面试,她的语速很快,很难听懂她的意思,结果我总说PARDON,她还是耐心地完成她的工作。
“OK,我们有了你的CV和电话,如果有新的工作,我们会电话通知你,BYEBYE”她说。
我从22人出来,心里很愉快,没想到英国这么容易就可以找到工作。
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打电话过去,他们说一直没有新的工作,我无比失望。
妻子不停地安慰我,“再去试别的中介,这在英国很正常”她说。
她帮我选了另外几家中介,告诉我一一去试,“别着急,总有一家会用你”她说。
我感到自己真是幸运,如果一个人异国他乡,我早就打道回府了。
第二家中介叫“雇佣服务”接待我的女人叫索菲,同样看过我的CV和护照后,她问我想做什么工作。
“我刚来英国,在中国我是学会计的,而且作过不同的工作,不过我想在这儿,我还是重新开始,我不在乎什么样的工作,不过要是有办公室工作,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我用蹩脚的英语说。
“GOOD,我们主要介绍工业工作,你愿意做吗?”她问。
“我愿意”
“GOOD,什么时候你能开始工作呢?”
“我随时能开始”
“GOOD,有家工厂正在用人,叫阿尔邦工业,是作机械加工的,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可以安排你”
“是的,我愿意”
“GOOD”她说。
然后他拿出复印的地图,告诉我地址和要联系的人名。
“明天上午10点,詹姆斯给你做培训,不过你需要买一双有保护铁头的工作鞋”
没想到这么顺利,可我还是别高兴得太早了。
第二天10点,詹姆斯准时给我做培训,首先是讲健康和安全法,然后是他们公司的宗旨,然后是工作制度,最后让我在各种合同上一一签字。
说实在的,我真没听懂多少,但这又不是口语课,我只好不懂装懂,一一答应。最后,他把乘车的路线和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下星期一早8点你准时去工厂报到,一旦有任何问题,给我打电话”
我暗暗佩服英国人或者说英国公司做事的周密。
星期一早上,我六点钟起床,六点半出发,换乘了两班公共汽车,七点半我就来到了工厂,等到八点才见到第一个来办公室的人。.他看上去四十多岁,头顶微秃,一张笑脸倒挺亲切的。我对他说:“早上好,我想找巴瑞”。
“巴瑞今天下夜班,管白班的人叫拉瑞,他应该一会儿就到了,你是中介派来的吧?”他问我。
“是的,我叫CHRIS,可以问你的名字吗?”我问。
“我叫哈瑞”他答,然后上二楼了。
拉瑞姗姗来迟,他把我介绍给工长里查德,里查德给我布置工作。
工作很简单,用气动的磨砂机,除去每个零件上的锈迹,然而从8点干到中午一点,休息半个小时,再从一点半做到四点半,工作反复而枯燥,空气中充满了铁锈和尘土,我在磨砂机无休无止的噪音中不停地思考,一小时五磅,八小时四十磅,就是五百二十块钱,真是好收入,一星期是两千五百块,一个月就是一万块钱,要是在中国这个工作早让人抢了,用磨砂机磨磨铁锈又不是重体力,为了这个收入我忍了。
下班时,我对理查德说:“明天八点见”
“你明天还来吗?”他奇怪地问,我说是,他竖起大姆格,我莫名其妙地离去。
然而走在路上,我感觉不对劲,别人的工作是看看设备,按按钮,我却站在那里,没有一分钟喘息,呼吸着尘埃,胳膊酸痛,听着噪音,为什么我说明天来,理查德竖大拇哥呢,看来没有人在这个岗位上工作超过一天。我越想越觉得委屈,厂子里全是黑人和白人,就我一个中国人,没人在这个岗位工作,我留在这里,也就是说我可以干最低贱的活,中国人可以干没人干的活。
我该怎么办,自己生活用钱,妈妈治病急需钱,妻子怀孕在家,我能怕这点苦吗?不能。可是,全英国最差的岗位,黑人白人都不干的活,我干,一没人格,二没国格,本来中国人给某些外国人的印象是,会用筷子,(原始),会练功夫,(古老),封闭落后,好像我们的思维理解不了他们的发达社会,所以说只能干一些粗活。
就象一些中国人觉得黑人只能打篮球,长跑,敲敲鼓一样,事实上看看英国的社会,影视,电视,科学技术,到处是黑人和印度人的身影,而华人的面孔却不太多,其实中国人除了会功夫,我们什么都不差。
我的思绪翻滚着,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在这个DAFFODIL盛开的季节,我想起那首老歌,生活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哪一个重要。
晚上,我不敢说自己的遭遇,怕岳母家人看不起我吃不了那点苦,可是他们不停追问,我只好实话实说。没想到,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明天不要去了,我说我要去,哪天我坚持不了了,再说。而他们说:“这不是建议,而是命令,只要是有损健康的工作,决不让你去做”
我只好答应,然后给詹姆斯打了电话,告诉他那里的工作环境太差,我不去阿尔邦做了。
我的心情低落了两天,感到来英国受到了挫折。
等到星期五,我的银行帐户收到那一天的工资,然而数目是25英镑。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少15英镑。
我赶忙打电话给索菲,她说她要问厂方,然后给我回话。
然而我等到的答案是,“厂方说看见你在厂子里走来走去,所以扣了你的薪水”
“什么?看见我在厂子里走来走去?怎么可能?我是外国人,刚去那里工作,我可能不遵守制度吗?你相信我不工作,在厂房里走来走去吗?他们怎么能这么说?真是荒唐,诚实的说,除了工作,我仅仅去过两次厕所”尽管我已经出离愤怒了,可还是耐心地告诉她事实。
“我相信你,可厂方这么说,我也没办法”索菲的口气显得很无奈。
“谁这么说的,你把电话号码告诉我,我和他们交涉”
“我们不能把厂方的电话告诉他人”索菲说。
“我是你们的雇员,他们这么做,对你们来说也不是好事”
“我知道,我已经替你交涉过了,他们坚持说看到你走来走去,我也没办法”
“好吧,我自己找他们”我满腔怒气地放下电话。
然后我找来电话黄页,阿尔邦的电话号码有很多,打过去有的没人接,有的说打错了分厂,还有的几哩咕噜地不知说些什么。
我的怒火无从发泄,想起那两个刺着纹身的彪形监工,一定是他们告的恶状,因为在我去厕所经过他们旁边的时候,根本就没正眼看他们,在我眼里,他们不过是个典型的笑话:两个大光头,膀大腰圆,身上到处是纹身,手里拿着对讲机之类的东西,在厂房里转来转去,而我们这些人,仿佛是干活的奴隶。我经过他们的时候只想笑,不知道这是个工厂,还是个电影厂,所有的人物都那么符合情节。也许是我不卑不亢的态度,让他们失去了威严,因而报复我。
我该怎么办?找他们去评理,恐怕只会招致更大的怒气,找律师告他们,为了15英镑,恐怕官司赢不了,命再搭进去。这是个公平的世界吗?也许从来就没有乐土。
在国内看过一篇报道说,一美国老太太吃麦当劳苹果派烧了嘴,打官司获赔几十万美元,当初觉得国外真好,看看烧了嘴都要打官司,还获赔几十万,真是人权至上。然而真是那么回事吗?官司的背后是个什么金钱游戏?况且报道的真实性都值得怀疑。
在国内我们老说,人家有钱有靠,我们赢不了,在国外略有不同,但我们一样赢不了。
愤怒,思考,痛苦,压抑,我开始痛恨资本主义的工厂,痛恨那些不劳而获的资本家老板,痛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这15英镑让我重新审视西方国家的人权状况,主要表现在种族间的不平等,而这种不平等没有什么地方写着,你只能自己去体会。
所有纷繁复杂的思绪缠绕了我一阵子,最终还是被时间洗去了,但这15英镑,成为一道永久的疤痕。
没过多久,我再次接到索菲的电话,她说给我找了家做电器开关的工厂,非常干净,可以坐着工作,而且很清闲,我欣然归往。
原来,阿尔邦的工作是他们给我的测试,结果我的表现令他们非常满意,所以他们继续用我。看来,阿尔邦的工作,也许有人连一天都没坚持下来。
真不可思议,不算太痛苦的工作,我拒绝了,他们反而觉得我很优秀。
当天下午,詹姆斯又给我做了培训,主要是工作安全和操作规程,最后把厂址和他的电话给我,“任何问题,给我来电话”他每次都重复这句话。
第二天,我来到这家叫“MK电器”的工厂,开始了我的第二份工作,工作的内容是,把墙壁开关的塑料片不停地放在传送带上,就这么简单。
和阿尔邦相比,MK的气氛缓和得多,没有刺着纹身的彪形监工走来走去,工人之间可以相互交流。
第一个和我说话的工人有些怪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他问。
“中国”我答。
“中国”他重复了一遍,然后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
我感到奇怪,同时也有些不快,就直问他“你呢?”
“伊朗”他答。
我也似笑非笑地对他,不过他却没丝毫反应。
“你去过中国吗?”我问他。
“没有”他答。
“那你笑什么?”我干脆问他。
“我喜欢中国饭”他说,“我喜欢炒面”(他的发音是抽面)
他的回答让我又糊涂了,能喜欢炒面的人应该不坏。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CHRIS”我说,“你呢?”
“曼德”他答。
这次该我笑他了,因为曼德(MAD)是疯了的意思。
“曼德MAD?”我重复,想得到他的证实。
果然他就说:“曼德是MED,不是MAD”
我示意明白了,就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关于曼德是怎么来到英国的,我不知道,他说他已经呆了四年了,在MK做工两年多了,他的愿望是成为MK的长期工,因为收入要多一些,而且稳定,不会轻易被辞退。所以,他工作起来特别吃苦耐劳,体现了第三世界国家劳动人民的勤劳品质。
不过妻子告诉我,在英国如果你是职介派去的,你只为中介公司负责,而不对工厂负责,也就是说,你是中介公司的人,如果工厂要和你签长期合同的话,要付中介公司一大笔钱,而工厂通常是不会这么做的。
不知道这个伊朗人知不知道这个,不过看到他那么勤奋努力,我不忍心告诉他,他的梦想只是泡沫,再说这也不是英国的方式。
然而在和我的接触中,曼德的表现则有些过分。由于他想成为长期工,所以除了自己吃苦耐劳,他还想表现一下他的组织能力和领导才华,而他所能指挥的对象,自然不会是英国人,只能是和我一样从中介派来的外国人。他经常叫我去拿包装纸箱或搬运垫木这些不是我份内的事,虽然心里不快,我都一一照做了。然而在他指挥一个黑人的时候,那位老兄和他发生了争执。看到他们吵得很凶,我有些担心他们动起手来,然而没有,看来动手也不是英国方式。从我来英国以后,甚至没见过有人争吵,彬彬有礼总是随处可见,我无法想象足球流氓能出自这个国家。
我的好奇心终于驱使我想弄个明白,于是我去问那位黑人老兄。
“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以为他是谁,指手划脚,我是中介派来的,不是听他的指挥,他自高自大”黑人老兄气还没消,我于是最好走开。
然而从曼德身上你能感觉到,来自集权国家的人,大小场合都想玩弄一下权数,不过在这里就不灵了,智慧仿佛更重要,就算是你是经理老板,我不想听你的,一样可以摔耙子说再见。
所以英国有人在研究“动力学” ,也就是什么因素会成为雇员积极肯干,任劳任怨的动力,看来决不是强迫,让你自觉自愿地付出,才是事半功倍的高明做法。就像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在强大的精神作用下,我们甚至都发挥出潜能来。
在我工作的这家工厂,只要你的手能跟得上机器,同事之间可以聊天,厂房里的录音机不停地播放着英美最新的流行歌曲,随着音乐节奏,你自然会提高工作效率,再有休息时提供的咖啡和可乐,不由你不兴奋。
不过妻子告诉我,这还是最初级的方法,我感到可怕,资本家除了历史上残酷的剥削,他们还可以这么温柔的剥削,这个世界真是在不断地进步 ,而我们还没有弄清楚。
但是我明白,我来这里工作的动力只有一个,那就是钱。没有当初在国内为国有企业而干的自豪,也没有现在被资本家剥削的屈辱,我脑中经常运算的是把自己的工作时间,乘以4磅5,再换算成人民币。我不觉得自己愚蠢,我知道自己背的压力。
再来看看我的英国同事,他们几乎没给我留下个别的印象,都是那么礼貌,都是那么客气,所以我明白了,为什么飞机上的那位北京女士说英国人虚伪,也许千篇一律的礼貌方式是让人感到和英国人接触像一道公式,不过如果它已经成为一种民族习惯,就不该以虚伪论之,就像北京人见面总问吃了吗,英国人肯定觉得虚伪,因为如果回答是没有吃,对方并不会请客。
这次我的英国工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他严肃却不失礼节,除了给我布置任务,他很少言语,我发现其他的英国人也一样,除了日常的礼貌用语,他们和我没有更多的语言,难道他们连我是哪国人都不想知道吗?
我给了自己几种猜测,一是问别人的国籍是不礼貌的,国籍属于私事。二是这里需要的是工人,你是哪国人无关紧要。三是来这里打工的外国人多了,他们见的也多了,而这些人大多是从落后国家来的,所以你是谁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不管我心里怎么猜测,人家就是不问,休息的时候,我也加入不了人家的话题,因而感到很压抑。有时我真想冲他们喊:我来自亚洲,来自东方那个最大的国家,面积最少是英国的50倍,我是中国人,我不会武术功夫,我不是从文革逃过来避难的,那已成历史教科书了,我们发达的地方一点都不比西方差,我我我……
两个星期后,一位女工长终于问我,:“你是从哪儿来的?”
这一下可打开了我的话匣子。
“我从中国来,你去过中国吗?”我问。
“没有,不过我很想去”
“你应该去,中国有很多旅游的地方,如果你想看历史古迹,去北京,去西安,如果你想看风景,那就多了,我们有三山五岳,还有西藏,那也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你知道中国太大了,有英国的五十倍,想游遍中国,要很长时间,不过对母语是英语的人来说,一边教中国人英语,一边旅游,好多外国人都这么做,因为在中国教英语薪水很高……”
我发现女工长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才察觉自己不知在说什么,也许她不过只想问我从哪来,我却像山洪暴发了一样,或者是我说中国有英国的五十倍,伤了她的自尊。
我不知道,沉默真是一把利器。
为了避免尴尬,我赶快说:“英国有好多地方我也想去看一看,伦敦,利物浦,还有那个石阵”
“你来英国多长时间了”她终于开了口。
“两个月了”我答。
“你喜欢这里吗?”
“我喜欢”
看来这才是谈话的顺序。
“我喜欢这里的海边,人们,还有这里的气候,总是湿漉漉的,因为我来自的城市非常干燥,我很喜欢下雨”
“THAT IS GOOG,GOOG”她微笑离去。
后来我才知道,英国人最不喜欢的是他们的天气,因为这里太多的阴雨天,所以他们见面总是谈论天气。而每次英国人问我喜不喜欢这里,我总是回答,喜欢,我特别喜欢这里的天气,尤其是下雨天。
妻子和她的家人尊重我的个人看法,还有我的个人习惯,自然也包括我的民族习惯。所以和他们在一起聊天,他们从不说教,也不会告诉我任何的规矩,他们相信只要你不伤害别人,你有充分的自由。这也是英国到底是什么样,我只有自己去认识的原因。
随着时间的推移,英国工友和我的交谈稍微多了一些,但永远有不可逾越的界限。你永远不要问他们的年龄,收入,家庭成员,一切私人问题都会让他们不舒服。所以,大家像背台词一样,昨天的天气真好,今天变得真糟糕,希望明天不要下雨…
不久,组里来了一个非洲女孩,她的爱说话的性格很快就暴露出来,也好,免得枯燥。女孩叫古莉,来自南非,和她的交谈开始于一个小矛盾。
就在我把开关零件摔在传送带上啪啪作响的时候,古莉说:“CHRIS,别制造那么难听的声音”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这个黑女孩算老几,竟敢这么对我说话。
“这声音很难听吗?我以为很动听”我还击她。
“不,很难听”
“你不喜欢这声音”
“不,不喜欢”
我想说:不喜欢听你来这儿干什么,周围机器的噪音比这要大几十倍。但我还是压抑住了,因为我发现她对我没有任何敌意,只是她说话太直了,如果换了英国人,一定会说:哦,那可真是不错的声音。这往往表明他们不喜欢那声音。也许这女孩只会直白的表达,通过她,我能感觉到一丝非洲人的质朴,所以在心里也就原谅了她。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我换了话题。
“刚才工长叫过你的名字”
“真是好记性”我佩服她。
“CHRIS,你是不是从中国来?”
“就是,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我知道中国人能预测将来,你会不会?”
“我不会,你想预测什么?爱情还是金钱”
“金钱,你能不能告诉我下期彩票的号码,我知道中国人选的号码都特别准”
“你听谁说的,如果中国人能猜中号码,为什么没有中国人中彩的?”
“反正我知道,中国人能猜中号码,我相信中国人”
看她这么相信中国人,我也最好别让她失望。
“好吧,我给你下期的号码,不过如果你中了奖怎么办?”
“中了奖我分你一半”
“那你要是不分给我怎么办?”我逗她。
“我向上帝发誓,肯定分给你一半,你把你的电话告诉我,中了奖我给你打电话”
我就把彩票号码和电话号码都给了她,她庄重地把号码放进上衣口袋里,好像那号码真能中百万英镑。
然后她说:“去年我在爱尔兰,选中了彩票号码,但是没有买那张彩票,开奖后头奖的号码竟然和我选的一模一样”
“这故事很动听,你是说你选了百万富翁的号码,但你没有买”
她认真地点点头。
我笑了起来,“真遗憾,不过你要是中了奖我也不会见到你”
“我对上帝发誓,我真的中了那号码,为此我哭了整整两天,我知道你不信,没有人会相信,但那是真的”
我没有说话,是真的又怎么样呢,人生又不是活在假设里。
我知道彩票对普通人的诱惑有多么大,每周开奖两次,产生两个百万富翁,再加上几千几万的中奖者,让你觉得怎么能轮不到你。所以我也在不停地买彩票,幻想着中奖之后,所有的事用一个钱字摆平。
然而除了每星期花四英镑买彩票,一切还和昨天一样。不过我依旧不泄气,对于穷人来说,活在中奖之后的幻想中,总比没一点希望要强,彩票让我们觉得,我们和百万富翁是平等的。
古莉很少对我讲南非,却不停地问我中国,我就大谈特谈中国打发枯燥。
星期六的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CHRIS,我中了三个号码”
“你是谁?”我问。
“我是古莉,你给我的号码,中了三个”
好女孩,中了三个号码还给我打电话。
第二天,她递给我五英镑说,“这是你的,不过你能不能再给我号码?”
“你去买巧克力吧”我说,她却执意塞给我。我没有拒绝,收下五英镑,然后给她六个号码,并且告诉她,我还会给她号码,一直到她中了百万英镑。
遗憾的是,我的中国魔法失灵了,她再也没中过奖。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古莉面如死灰,失魂落魄,问她怎么了,她却不回答。
我于是开导她:“我母亲得 了肾病,也许活不了多久,我还没有消沉,你有什么事?”
她还是不说话。
“这个世界不开心都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她还是不说话。
“如果你真中了大奖,你最想干什么?”我换开心的话题。
“我想回家,我的两个兄弟死了”她终于回答。
轮到我没话了,从她的脸上能看到悲痛和绝望,我还能说什么,什么话能把她从丧亲之痛中解救出来呢?他的两个弟弟死在南非了吗?怎么死的?南非到底发生着什么?黑人还会被屠杀吗?这些问题我只能压在心里。
第二天,古莉没有来。第三天,第四天,……她终于消失了。
一个月后,我调到包装组,在这个组我认识了另一个伊朗人SAIYED和另一种英国人安德鲁。
和SAIYED的逐步认识完全是那句古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因为当他知道我来自中国,很快就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说他喜欢孔子,喜欢长城,他知道首都是北京,还有天安门广场。我自然对这个人很有好感,只是我对伊朗一无所知。他说他不是穆斯林,他来自伊朗北部靠近欧洲的地方。
至于SAIYED为什么来英国和他怎么来的英国,我从没有问过,因为我知道来英国打工的外国人,大都有一段伤心史,所以最好别问。
在后来的交往中,SAIYED说他在伊朗曾经是优秀的拳击手,还拿过区域的冠军。然而看他现在颓唐破落的样子,天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曼德是和你一起来英国的吗?”我问SAIYED。
“不是,我是来MK后认识他的”
“你们的关系怎样?”
“只是认识而已,在这儿我的朋友都是英国人”
“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SAIYED做了个手势,我明白那表示不怎么样。
同样来自伊朗,说同样的母语,两个人可以那么不同,看来这个世界最好是就人论人。
来到包装组让我看到了英国最底层工人的作风,以安德鲁为代表,说话直接而粗俗,言语间总夹杂着“他妈的” ,指派你要做的事根本就没有礼貌用语,如果你没听懂他的话,他总是大声冲你重复一遍,好像你智商不够似的。
被这个没有教养的家伙呼来唤去的,让我无比气恼,听不懂英语不代表没文化,不代表低人一等,相信他也清楚这一点,只是他才不会迁就你,他的脸色仿佛告诉你,他就是高你一等。
我暗暗告诉自己不要和他叫劲,我知道自己来这儿的目的,我切身地体会到,希望中国的发展再快些吧,海外华人的地位才能迅速提高。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处境,我也决不会任人宰割,我给自己设了一道防线,呼来唤去可以,态度粗俗可以,但任何人别蔑视我,别伤害我的民族自尊心,否则我会立即摔耙子走人,在英国我可不看别人的脸子,不穿别人的小鞋,我有充分的自由。
安德鲁除了态度粗俗,他也经常开一些粗俗的玩笑。一次他走到我旁边说:“你小心一点,SAIYED总在你后边看你的屁股”
“安德鲁,你在撒谎,再说他看我的屁股干什么?”我知道他无聊,可还得和他说话。
“你小心一点,他看你的屁股,因为他是同性恋”他一脸狡黠地说。
我笑了,“SAIYED是同性恋,你怎么知道?”
“库克都和我说了,上个星期六他叫SAIYED去他家,他跟他去了,而且他干了库克”
“谁是库克”我问。
“总在那边检测的那个印度人,留长发”
我想起这个人,厂里的人都知道,是个已经公开身份的同性恋。
“库克和你说这个,他为什么和你说”
“他和人们都说,他喜欢说,不信你去问他”
我不知道他怎么把话引到这儿的,我可不感兴趣,再说我从没和库克说过话。
“你在撒谎,我去问SAIYED拆穿你”我说。
“你问SAIYED,他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他害羞”
“你怕我证明你在撒谎”我笑他。
“他害羞他怎么会告诉你,不信你等着”
他喊操作台的一个女孩过来,对她说:“你告诉他,SAIYED是不是同性恋”
“就是”女孩随口回答。
本来是无聊的事,由于女孩的加入,变得真实和严肃起来,因为我只和这个女孩说过几句话,而她平时并不爱说笑,为什么她帮着验证,这个女孩倒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我问:“你怎么知道SAIYED是同性恋”
“他就是,因为他平时总谈论同性恋的话题”
“但他从没和我谈过,他和你谈过吗?”
“谈过,不止一次”
“好吧,那你就决定他是同性恋”
“他就是同性恋”女孩肯定地说。
“库克都和我们都说了,SAIYED去过他家,和他上床了”安德鲁补充。
“那为什么SAIYED没说过他是同性恋”
“因为他害羞,他怎么会承认呢?”
我不知安德鲁为什么歇斯底里地想证明SAIYED是同性恋,我感到不自在,因为我知道,SAIYED是一个好人,至少比安德鲁好十倍。
“好了好了,我不在乎一个人是不是同性恋,只在乎他是不是友善,是不是关心他人和帮助他人,他搞同性恋,又没和你搞”我亮出自己的观点。
“与我无关,但我觉得恶心,他们干那个”安德鲁一脸怪相。
正在此时,那个叫库克的从旁边经过,安德鲁叫住他,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我感到无聊,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没想到库克随后跟了过来,显然是安德鲁对他说了什么,他用不阴不阳的声音对我说,“我叫库克,SAIYED这几天和你在一起吗?你告诉他,就说库克问他好”
老天,怎么把我给卷进去了,该死的安德鲁。
“他现在在餐厅,你可以去直接和他说”我赶忙推托。
“不了,我还有事,你代我问他吧,谢谢”说完他转身走了。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到远处安德鲁露出狡黠的微笑。
多么无聊的混蛋,弄得我也卷进去,这世界真荒唐。
SAIYED回来,我和他说:“刚才安德鲁告诉我你是同性恋”
“他发无聊,别理他”SAIYED笑了。
“那个叫库克的让我转告你,他问你好了”
“他是同性恋,老给我讲他们同性恋的事,这个厂子有五对同性恋”他说。
我没话了,同性恋到处都有,没什么惊讶的,我不太感兴趣这个话题。
“在伊朗,同性恋会被送进监狱,你们国家呢?”他问我。
“我不知道有什么法律,但不会被送进监狱”我回答。
安德鲁走过来,指指他的手表,示意这是工作时间,SAIYED就回他的岗位工作去了。
后来SAIYED有一个礼拜没来上班,我给他的手机打电话,他告诉我地址,让我去找他。当我找到他的住处时,里面传出响亮的电子舞曲声,我只好等曲子停了再敲门。
“怎么一星期没见你”我开门见上。
“我最近感觉不太好”他答。
“你生病了吗?”
“不,是我的头和大脑,我感到很压抑”
“是什么让你感到压抑呢?”
“我不知道,就是觉得疲劳,觉得这个世界没有希望”
没想到他的解释真么深刻,难道他真为自己是同性恋而感到困惑,还是逃亡避难的恶梦没有散去。
“SAIYED,那个库克又让我问你好,他怎么不自己给你打电话问好,我尊重他是同性恋,他也要尊重我不是同性恋,看他的态度好像是我把你从他那夺走了,你快和他说说,我有妻子,你属于他,不属于我”我哭笑不得地说,“都是安德鲁干的好事”
SAIYED也笑了起来。
“其实我不在乎一个人是不是同性恋,我只在乎他是不是好人,我在中国有一个朋友是同性恋,他的人品非常好,只是为了自己的身份,活的压抑困惑,最后自杀了,是同性恋就是吧,也没必要自杀呀”我说这个,其实是想给SAIYED宽一步路,因为种种迹象让我觉得这世界什么都可能,当然也包括他和库克的关系。
“库克没有我的电话号码”过了片刻SAIYED说。
“他没来过你家吗?”我问。
“没有”他答。
我就不便再多问了,不管他是同性恋不想承认,还是根本就没有那回事儿,只要他好好活着,毕竟他是我来英国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转眼我在MK已工作两个多月了,不管资本家用什么方法加强我的工作动力,我还是厌倦了,每天8小时重复一个动作,晚上在梦里都是不停旋转的传送带,厂房里的亢进音乐变得机械冷酷,没有一丝人情味儿,而我只是旋转机器中的一个零件,我的大脑逐渐痴呆,逐渐死亡。
安德鲁依旧是粗俗无礼,说着脏话,我强迫自己忍耐着,不知自己还能忍耐多久。然而没想到,一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英国工友,结束了我在MK工作。
这位工友留着长发,平时少言寡语,给人感觉挺有内涵的。然而在我拉托车第二次挡住他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问我:“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喝多了?”
我不明白,如实回答:“没有”
他奋力把托车推向一边,然后过去和安德鲁乌拉乌拉说着什么,开始我没听懂,然而他的结束语是:“他妈的……中国……”
我听出了他的恶意,但又不能确定他说我和中国什么了,所以我强压着怒火看他走开,几次又想过去追问他,一旦他出口不逊,我定会大打出手,给他颜色。然而故事还是没有发生,我身在异国,不利之处诸多,而自己来MK不过是为了钱,我的包袱已够多,不必再生是非。
就在我权衡是过去追问他挑战,还是彻底罢手时,下班的铃声响了。
我没有再踏进MK的大门,而“雇佣服务”公司好像也黔驴技穷了,很长时间没给我新的工作。
我去SAIYED的住处告诉他,我不去MK工作了,他并不诧异,他说他也要离开,至于去哪儿,我们都不知道。
两个星期后,我不能再等了。这次我去了一家较大的中介公司,名字叫“阿黛蔻” 我的问题依然是口语和听力,真恨这个世界为什么有这么多种语言,幸好他们在办一个免费的培训班,叫“客户服务”真是急我之所急,我欣然加入。
开学后的第一天,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走进教室,她非常浓烈的本地口音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找到一些她发音的规律,就是突出字母A的发音,诸如DAY,WAY,SAY等等。课间的时候,我讨好她说:“克莱尔,你有非常浓的ESSEX(英国东南雅士郡)口音,很好听”
然后我看到,克莱尔的脸从脖子红到耳根,尴尬的看着全班哄笑的同学,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于是问:“我做错了什么?”
克莱尔哭笑不得地对我说:“这是个笑话”
“什么是笑话?”我依旧不解,班上的人又笑起来,克莱尔僵在那里。
“对不起”我说,尽管我不知到我做错了什么。
“太晚了,别说了”克莱尔似乎保持着涵养。
终于等到下课,旁边的同学告诉我,说某某有ESSEX口音,在当地是一个笑话,是你在开她的玩笑。
我明白了,不过对我这个老外来说,这是个什么笑话?没有丝毫可笑的地方。
语言的差异确实让人感到痛苦,什么妙语连珠,风趣幽默,引经据典,一语双关,比喻,影射,等等等等,如果不是你的母语,你很难体会的到,尤其是笑话,我试过把中国笑话讲给英国人,之后他们常问我这为什么是个笑话,我根本解释不了,如果是中国人早就笑得前仰后合了。
总之,几天以后,这个短期培训班结束了。也好,开了老师一个大玩笑,最好还是别见她。
阿黛蔻象完成了他们的任务一样,说这是客户服务第一级,如果想上第二第三级,可以去ESSEX大学继续深造,至于我的工作,他们连提都不提。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来找工作的,不是家缠万贯的海外留学生,我没那个条件去深造”我心里对他们喊。可是他们回答:“等我们的电话吧”
我知道没谱了,问题就出在我的蹩脚英语,我开始疯狂地练习口语听力,英语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绳子,没有它,我的前面仿佛只有三个字,“去死吧”
真恨这世界为什么那么多种语言,学了半辈子方块字,现在非得颠来倒去的摆弄那26个字母,真佩服英国人怎么能把这26个简单字母,演变成纷繁复杂的一门语言。也许英国人也在佩服中国人,怎么数以万计的方块字,没有一样的,至少中国人可以写英文,而英国人看到中文,跟看到天书一个样。
不管怎么痛苦困惑,我还是死命地学了一阵子,之后我的英文大有提高。
枯燥的学习之余,我去找SAIYED。
这次他的住处宾客满堂,其中有三个法国朋友,一个伊朗朋友和英国本地的两个朋友。
SAIYED把他们一一介绍给我,然后递给我一品啤酒。
法国的朋友和我一样说着蹩脚的英语,不过话题是无比轻松的,他们和我说法国,我和他们说中国,英语在这一刻就不那么重要了,不过他们都说我的英语非常好,不像是只来了英国几个月的。伊朗的朋友阿里和那两个英国朋友大谈他们的风流韵事,应该是他们最近又物色到漂亮女孩了,只有SAIYED沉默无语,这是他最近的表现。
不一会儿,阿里和一个法国朋友表情异常,他们给SAIYED一些钱,SAIYED就出去了,不久他又行踪诡秘地回来,阿里和那个法国人就躲到厨房去了。
他们在吸毒,好吧,不关我的事。
“你吸毒吗?”我问SAIYED。
“不吸”他回答。
我感到我和他们还不是一群的,于是就离开了。
再次见到SAIYED,他的狐朋狗友都不在那里,取而代之的是两只猫,一只白猫,一只黑猫,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它们嬉戏。
“哪来的猫?”我问。
“我买的,花了一百镑”他说。
“花了一百镑,你找到新工作了?”我问,我知道他也离开了MK。
“没有”
我没话,看着两只小猫确实挺可爱的。
“我一直很喜欢猫,看看这个”他递给我一厚落杂志,都是介绍猫的。
“看不出你有这爱好”我翻那些杂志。
“不过我养活不起它们了”
“那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说。
看着他忧郁的表情,我还是换一个话题。
“SAIYED,你要黄色杂志吗?我那儿有两本可以给你”
“哪儿来的黄色杂志?”他问。
“我从印度人开的杂货店买的”
SAIYED微微一笑,没说话。
我想起买杂志的经历。
在英国,小的杂货店大多数是印度人开的,门面都染成深蓝色,也许是他们的吉祥色。店里一般都经营杂志,而黄色杂志放在书架的最上层,避免儿童探到。
那天我去买彩票,随口问开店的印度老太太上面的杂志多少钱,谁知她满脸尴尬,说上面有价钱。我感到奇怪,尴尬为什么还卖这类杂志,国内那些开性保健商店的女老板服务员,哪个不给你介绍得详详细细,而在这儿,问问价钱都不自在。
我随手取下两本,翻找上面的价钱。老太太着急地跳起来,“不能看,不能看”她冲我叫。
我愣在那里,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我只想知道多少钱,可没想在公共场合翻阅这个,再说你卖这种杂志,就是翻翻也没犯法。她的叫嚷反而弄得我无比尴尬,好像我在做丑恶的事情。好吧,我不看,给你看,我把杂志递给她。
她满脸不快地算了价收了钱,我让她把杂志放在塑料袋里,她说当然她会那么做。
我提着塑料袋出来,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好像全世界都在指着我的后背说,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还看这个。
我把我的经历告诉SAIYED,他笑不说话,然后我说下次给他把杂志带来。
没想到他说,“不,我不要”
也许伊朗还是个谈性色变的国家,于是我说:“其实每个人都一样,总会有解决性欲的方式,不做爱,一定会手淫,没有人不食人间烟火,只是有些人从来闭口不谈,好像没他的事儿,往往这种人暗地里做的还多呢。还有就是关于手淫,以前在中国几乎所有的书本杂志都说手淫的危害,而在这儿,都说手淫几乎没有害处,反而好处很多。事实上,我没见过有谁因手淫死,反而见过为手淫而困惑,手淫之后无比内疚,无法原谅自己,精神无比消沉,甚至压抑而死的,而专家解释为,全因手淫所致。其实手淫的物理损伤微乎其微,而人性本能和强加的理性的斗争,才给人们带来惨重的结果”
我的话让SAIYED愣住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把话题引到这儿,也许是我来英国之后的新发现吧。
“你真不要那两本杂志?”我把话题转回来,不信他不食人间烟火。
“不,我不要”他坚决地说。
我没话了,是他觉得低级趣味不屑一顾,还是他真是同性恋对我的杂志不感兴趣,我们之间失去了当初的默契。
要知道给朋友买毒品可比看黄色杂志恶劣多了,我突然感到很无聊,斗了一会儿他的小猫就起身告辞了。
从那以后,我又见过SAIYED两次,然后就失去了联系,我渐渐觉得,与这个朋友的交往结束了。
在苦学了一段英语之后,我有了飞速的进步,对于应聘面试和打电话都有了自信。我想起“22人” 可以再去那里检验一下自己。
接待我的人还是马瑞亚,她说我以前的资料没有存档,一切还得重来。
我按以前的程序一一照做,最后还是面试,我对答如流地回答了她的问题,然后她说:“我真不敢相信,你就是几个月前来过的那个人,我记得那时你什么都听不懂,总让我重复,还有笔试部分用了几乎一个小时。现在你仿佛变了一个人,你的口语没问题,真不敢相信”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无比激动,连声对她说:“谢谢,谢谢”
“我现在就给你安排工作”马瑞亚说:“有家工厂叫泰晤士卡片需要人,他们加工各种信用卡片,银行卡,消费卡,你工作三个月后可以转成长期合同,这是一家不错的工厂,你愿意不愿意做?”
“当然愿意”我说出我想的。
“我给你安排工作面试,经理叫梅赤,他最近很忙,一旦约定了时间我通知你”
我连忙道谢。
“这是我的名片,有问题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她递给我一张名片。
“谢谢,我们KEEP TOUCHING” ,我突然意识到我说错了话,KEEP TOUCHING是不停抚摸的意思,于是赶忙改口“我们KEEP IN TOUCH保持联系”
马瑞亚羞涩一笑,我赶忙告辞。
我无比愉快地从22人出来,感到这世界真美好。
一星期之后,我开始了泰晤士卡片的新工作。
这是一家装有保密系统的工厂,工人出入厂门,都要刷自己的密码卡,没有密码卡,任何人都进不来也出不去。
工厂的厂房不大,有上下两层,下层是制版印刷车间,我被安排在上层,做塑封和包装工作。
首先和我在一起工作的是一个口吃的男孩,他非常友善,问我会用胶带包装器吗?我说会用,就是用胶带把纸箱封口粘住。
我明白这种英国方式,他问我的目的,其实是想让我开始做包装。英国人很反感直接指派人,或被人指派,他们在用你的时候,总把话说得非常客气,即使那是你份内的职责,他们也会在句尾加上“PLEASE”
这很好,和这个和蔼的男孩只工作了三天,经理梅赤就把我调到机器旁给一个女孩打下手。也许想成为长期工,必须熟悉工厂的大部分设备,我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努力。
女孩大概二十多岁,长得不算眉清目秀也还过得去,然而从我调过来,她除了指派我,没有和我说过一句闲话,一张怒冲冲的脸,好像这世界都欠了她。
我不知道她一张怒脸的原因,反正她因此而很难看。
我的工作热情大打折扣,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对待我,因为她和英国工友之间还是谈笑风生,转过脸就变了。我还能得出什么结论,显然是因为我是外国人,因为我知道,有的英国人极其讨厌外国人。
不久前,我在电视上看过类似实话实说的节目,双方争论外国人在英国的观点。一方说不喜欢外国人移民英国,因为给英国带来许多社会问题,另一方说,外国人来英国,更多的是带来了贡献,还有难民和寻求避难的,让他们回去只能是死路一条。所以我知道有些英国人对外国人的态度非常低调,这个女孩肯定是其中之一,不过我绝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还以颜色。
从此我也不正眼看她,但对别人热情相待。
一次,她和旁边的女工友谈论她们的指甲,她特别想知道写在指甲上的汉字是什么,那个女工友来问我,我告诉她那是个“爱”字。之后,她问我能不能把她的名字写成汉字,这对中国人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我立刻写下她的名字,她无比惊喜,然后让我把她的亲朋好友的名字都写下来,我当然不费吹灰之力。
我知道汉字的T恤衫和纹身在西方国家很流行,看到我能做这个,其他的工友也凑过来让我写名字。
那个冷脸的女孩,从此对我改变了态度,试着和我说起话来。
我保持着平常和冷静,只是礼貌性地回答她的问题。一番言语之后,他和我谈论起国家。
她说:“我非常讨厌德国人,德国人冷酷,生瑟,HARD,残忍”
“你的感觉是不是和二战有关”我问。
“有点,不过我就是讨厌德国人”她说。
我心里想对她说:用镜子照照你自己,你对我的态度虽达不到残忍,但也够冷酷生瑟,HARD,其实我很讨厌你。
一个受过伤害的人,应该知道受伤的痛苦,如果用同样的方法,再去伤害别人,是极其可耻的。
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这种悟性,只是有过不好的出国经历,反过来以同样的方法对待外国人而已。
我还是管不了那么多,也许她觉得自己生在发达国家,素质比别人高,我还配教育她吗?
好在几天之后,我被调去作塑封,离开了这个古怪的女孩。
中午休息的时候,在休息室的角落里,经常坐着一个非洲男孩,他从来一言不发,吃过午饭后,就翻那些英文报纸,直到午休结束。
因为我是新人,和那些英国工友还说不上话,也只好坐在边上的位置,这位非洲男孩就冲我笑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报纸上有什么新闻吗?”我问他。
他突然一愣,然后说:“哦,我看的都是足球”
我自惭形秽,因为我对足球一无所知,只好换了话题:“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
“一年了”他答。
我有种感觉,这一年多他一直都坐在那个角落,也许从没有人和他说过话。
“你从哪个国家来?”我接着问。
“津巴布韦,你呢?”
“中国”
“啊,中国,中国很大,很古老,……”
他叽哩咕噜说了很多,不过用英语表达显然让他很吃力。我猜出他想说中国是个文明古国,有很多古老的发明等等。
“非洲也非常好,有那么多野生动物,我很喜欢狮子和大象”我也以礼相让。
他高兴起来,对我讲非洲的野生动物,然而他的结束语是:“你吃过象肉吗?”
轮到我发愣了,好端端地谈着他们可爱的动物,怎么突然谈开吃肉,而且吃的是大象肉,在我的概念里,大象是那么祥和安宁的动物,即便听说过有人杀它们是为了象牙,却从没听说过杀了它们为吃肉的,就像有人问我吃不吃猫肉,这个问题太出乎我的意料。
我听到自己对他说:“吃象肉,你是说吃大象肉,我怎么会吃大象肉,简直是疯了,真叫人恶心”
我又突然觉得,他是不是在影射中国人什么肉都吃,因为眼下国内正在闹非典,国外的新闻媒体不停地播报中国人什么肉都吃,猫狗蛇老鼠,蝗虫蚕蛹蝎子,这个非洲人是不是看了这样的新闻才和我谈论起吃肉的,我顿时气不打一处。
“中国很大,你应该知道,中国人也很多,不要因为某一个省某一个小地方的人吃了蛇肉,你就认为中国人都吃蛇肉,就好比一个非洲人干了坏事,难道所有的非洲人都坏了吗?”
我奋力地反击,反击的不只是这个非洲人,还有西方的媒体,他们总是报道中国不好的地方,几天前就有英国人问我说,他看报道说中国的菜市场里生熟不分,有的一边杀鸡杀猪,一边加工出售,非典很可能就出自那里。我说中国有这样的现象,不过那只是农村乡下,在北京就没有这样的现象。我很想反问他,英国的乡下就没有杀鸡杀牛出售的吗?即使现在没有历史上没有吗?不过如果我真的反问他,结果一定会打起来,我还是给他留点面子。
再说这个非洲男孩,经过我的反问之后,尴尬地呆坐在那里,再也没有话了,开工的铃声响起,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了。
这天下班的路上,我的心情非常的低落,在这个人人向往的国度里,我感到无比的孤独,没有朋友,不被人认可,没有和别人交流的机会,工厂里的人,看着我只当是多了个亚洲劳工,有的人甚至懒得和我说话。就像这个每天和我一起等汽车的人,不和我说话也罢,他总和我保持着15到20米的距离,难道我长着癞蛤蟆皮吗?对于他,我只能得出两个结论,不是极度的蔑视我,就是极度的恐惧我。
沉默就让我够受的了,如今又多了这么个人。好吧我只能自我调整,在傲慢的人面前,我会表现得更加傲慢,我不和那些沉默的人说话,对于这个和我保持距离的人,我更和他保持着距离,我也疯狂地躲避着他,我甚至不和他坐同一班汽车,为此,我宁愿再等半个小时。
我在审视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就是自闭症,有时真想冲过去和他打一架,然后告诉他,什么都不为,什么原因都没有。
透过我的思想轨迹,或许你能找到发达社会畸形心态的成因,那么我的心态是否不正常呢?我不想管它。
非洲男孩也许有同样的感受吧,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还被我痛贬了一顿,吃大象肉和吃牛肉有什么区别呢?我还吃过骆驼肉,是不是也该被贬,同是肉食者,谁比谁慈悲,还有我的素食朋友,口口声声说不吃肉,但可以吃鱼,有的说不吃鱼肉,但可以吃虾,到底该怎么判断这些事情,我真的不知道。
也许该找个机会,重新和这位非洲朋友交谈。
第二天是不错的一天,新来了一位巴基斯坦的朋友和我一起作塑封,我们像久别重逢的朋友,无话不谈的聊起来。
从中巴的友谊,到两国的电影,从自然气候,到风俗习惯,所有的话题都让我们很快乐。只是最后,话题谈到了宗教,他说他信伊斯兰教,然后问我:“你信什么教”
我说:“我信自然,我信善待他人,尊重他人”
“你为什么不信教?”他问,言语间仿佛有点儿替我遗憾。
我说:“别人无论信什么教,都是好事,我都尊重他们,我不信教,是因为我感觉不到神的存在,我只信我看得到的”
“哦,你感觉不到”他摇摇头,不敢相信我怎么能没有信仰地活了这么多年,然后他问:“你不觉得迷失吗?”
“这真是个好问题,坦率地说,我真的觉得自己特别特别的迷失”我如实回答,然后漫无目的地笑起来,他也跟着笑起来。
“你是出生后就是穆斯林,还是后来加入的”我问他。
“我生下来就是穆斯林,我的经书告诉我一切”他说:“我的经书还写着将来在美国和中国之间有一场战争,因为中国在日益强大,美国不愿意”
“那结果怎么样?”我问。
“当然是中国胜利了,中国将统治全世界”
真不敢相信他的经书上还写着这个,我很惊讶,但又不敢对他说那不是真的,因为那是他的经书。
我只好说:“中国其实不想统治全世界,世界是属于世界人民的,战争只是政治家的野心,人民只想好好活着,没人希望战争,打着国家和民族的旗号发动战争,是错误的。看看战争的结果是什么,受苦受难的是人民,政客败了还可以流亡海外,照样不愁吃喝”
他笑了笑,然后把话题转开,我当然也不想破坏友好的交谈气氛。
友好的交谈持续了好几天,之后,我被调到贴薄膜的操作台上。
我忽然想起那个坐在角落里的非洲朋友,也许我该拉巴基斯坦的朋友和他一起聊聊天,几天前的事儿,让我觉得挺内疚的。
然而,一个经常在厂房里做清洁的老头,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这个老头长着稀疏的头发,看上去挺和蔼的,平时转来转去地打扫卫生,很少和别人说话。今天他被安排到我旁边,和我一起作贴薄膜。
我当然要建立好同事之间的关系,主动和他搭讪,话题当然离不开天气,这已既定俗成。
“这里挺冷的,是吗?”我问他,因为贴薄膜的桌子上方,正对着中央空调吹出来的冷风。
“COLD?哈哈哈,COLD要比非典好得多”他夹杂着怪笑作出这样的回答。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许他误会了我的意思,因为英文COLD翻译成中文形容词是冷,而名词是感冒,于是我说:“空调吹得很冷”
“是啊,COLD,比非典强,非典,你不知道非典吗?哈哈哈”
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侮辱,诽谤,蔑视,嘲弄,尽现在他的言行之间。我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就像那故事里说的,你去温暖一只蛇,他却反过来咬了你一口,而这一口,竟带着剧毒。
我绝不能让别人小看我的国家和民族。
“自从发现非典,不过死了200人,有多少人死于癌症,疟疾,结核?”我反问他,意图是想教育他,非典没什么了不起。
“不知道”他不屑一顾地回答,显然是不在乎我说的。
“那艾滋病呢?”
“不知道,没统计过”他真是不可教也。
我把手里的卡片扔在桌子上,愤怒地离开。
其实我知道,最有力的反击就是,“你知道疯牛病吗?疯牛病比非典可怕多了”可是我没有说,因为是他一个人出口不逊,而不是所有的英国人,我知道在这个绅士国家里,像他这样没修养的人只是少数。
我找到经理梅赤,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
梅赤说:“那老头,他是个疯老头,你别理他”
我说:“我感觉不好,我想回家”
“也好,回去休息休息”
“我想我以后也不来了”我说。
梅赤在我的工作单上签了字,自言自语地说:“他是疯子,他是疯子”
我把出入厂房的磁卡交给他,带着一丝遗憾地和他说了再见,因为他给我的印象非常不错。
我快速地离开了泰晤士卡片,像离开一场恶梦,沿着工业区的小路,走向那个每天等候的汽车站。
那个总想和我保持距离的人,以后不用担心了,因为我决不会和他们这种人在一起工作,假设以后在汽车上碰到他,我会马上下车。
是的,我病了,我疯了,我是骄傲的中国人,在傲慢面前,我更傲慢 。
我只想对他说,可笑的朋友,无论我们保持不保持距离,对于对方来说,又有多少意义?
抱着努力工作的信念,没想到结局竟这么简单,不过面对这样的结局,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可以吃苦耐劳,可以接受批评,但我决不能接受别人伤害我的民族自尊心。
这段愚蠢的工作经历过去了,我很快就将它抛之脑后,轻松地走向下一个目标。
第二天,我去了“22人”告诉马瑞亚我不去泰晤士卡片工作了。
她惊讶地问我为什么,我就给她讲了故事的经过,而且我知道她将会和我说什么。
果然她说:“哪个工厂里都可能有那样的人,你怎么会为了他一个人不去工作?”
我用在脑子里已经想过多遍的话告诉她:“马瑞亚,我知道这世界上哪也有好人也有坏人,中国也有像他那样的人,只是我的个性呆不下去,你能不能给我换一家工作?”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又停住了,仿佛意识到劝我也没有用。
“OK,眼下还有一家印刷厂,下个月开短期工,只有一个月,你愿意的话,可以先预定上,到时我打电话通知你”她说。
“我愿意,你先帮我定上吧,谢谢你”
我很感激马瑞亚,虽然她做的是份内的事,但工作对于此刻的我却非常重要。
一星期后,我开始了“泰晤士科技”印刷厂的工作。
报到的这天,大约有四五十号人在休息室里等候,一个西装革履的工头进来给大家讲话。
“欢迎大家来泰晤士科技,我叫理查德,我们每年会有两次短期工作,就是给有名的订购商店‘阿搞斯’赶制商品目录册,你们的任务就是把塑封好的图片按页码排列,然后装订成册,下面就开工”他说话简洁干练,很快把我们送到生产线上,我真佩服资本主义的速度。
分配和我操作一台机器的,是两个大学生,我才注意到,今天来的绝大部分是年轻人,他们谈笑风生,毫无顾忌,我仿佛换了一个世界,没人注意我是外国人还是亚洲人,他们只关心他们的话题,让我想起一句老话,年轻真好。
有趣的是,我旁边的这两个大学生,也有着新鲜的故事。
艾米是非洲血统,当我问他来英国多长时间了,他说他生在这儿,他是英国黑人。我后悔自己的冒失,错把他当非洲人,可另一方面,从他的言语间能感觉到,他以自己生为英国人而自豪,那么非洲黑人就比英国黑人低一等吗?从这种不经意的言谈之间,我感到人种间的不平等,总是潜移默化地存在于各个角落。
不过艾米丝毫没有察觉,他大谈他的车库音乐,不时戴上耳机,狂躁的音乐让他不停地扭动着身躯,不久工头就过来警告他工作时不能听音乐。
他把耳机收起,偷偷地瞪了工头几眼,骂:“他骂的,枯燥,枯燥的生活”
另一个大学生叫CHRIS来春,他是一个中英混血儿,他说他母亲是英国人,父亲是中国人,来春是他的姓。
我觉得百家姓里没有这个姓,于是问他:“你父亲姓来春吗?”
他说:“是的,那是我的中国姓”
我想说中国没有这个姓,还是忍住了,既然他以中国姓自豪,百家姓再多这么一个也无所谓,况且来春意思也不错。
“你知道来春是什么意思吗?”我问他。
“不知道”他摇头说。
中国人的后代,竟然不知道来春是什么意思。
“你会说汉语吗?”我问他。
他看著我摇摇头,真不敢相信。
“你父亲不和你说汉语吗?”
“不,他不会说”
“那你爷爷呢?”我刨根问底,也许因为他有中国血统,我觉得他能接受。
“我没见过我爷爷,听说他从中国去马达加斯加,然后我父亲从马达加斯加来英国”
我不便再追问,显然他父亲已经不说汉语了,于是我告诉他,来春就是春天来了。
他笑了起来,我知道他彻头彻尾的英文脑子已经不能理解中国文字的含义了,想到这儿我不禁有一丝忧伤。
来春则缅起胳膊,指着上面的纹身问我,“这是什么字”
我说:“爱顺佳财”然后给他解释了一大堆。
“为什么选这几个字?”我问他。
“我把我的意思告诉一个中国人,他就给我写了这几个字”
轮到我笑了,如果是我,至少不会把顺佳财联起来给他,不过他不会知道我笑的是什么。
工头又过来警告我们不要闲聊,要专心工作,然后他问:“你们两个都叫CHRIS,是兄弟吗?”
来春说不是,我们笑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个不懂汉语的中国后裔,还是让我感到无比亲切。
到了午间休息的时候,年轻人聚在一起,一边吃他们的薯条,一边肆无忌惮地闲聊,没有国界种族地位之分,只要你能跟得上话题,随便加入你的想法,也许将来他们都会成为英国绅士,可现在他们管不了那么多。
“你看过‘人类交通’吗?”一个叫当润的问我。
“没有”我说。
“你应该看那个片子,我有那个片子,我借给你”
“真的吗?谢谢你,不过那是个什么片子?”
“看了你就知道了,那才叫他妈的电影,酷”
“我有半年多没看电影了,你知道在中国一张DVD多少钱?50P,这儿要15镑,到中国能买30张,太贵了,所以在这儿我很少看电影”我说出心里话。
他丝毫都没有理会,接着说他的:“我有蓝色电影你想不想看,我借给你”
“什么是蓝色电影?”我问。
“就是色情的”
“嘿,我们叫黄色电影,你们怎么叫叫蓝色”看来人种不同,颜色代表的意义也不同。
“对,蓝色电影,我借给你OK?”
“OKOK”我说。
艾米过来把当润叫到一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好像又紧张又重要似的,我就离开他们,准备到厂子外面的买点吃的东西。
说实在的,来英国前,我满脑子幻想着洋餐洋酒,奶油奶酪,牛排沙拉……然而呆了半年之后,我又怀念起家乡菜了,正如此刻的我,正不知到外面该买点什么,薯条汉堡三文治,已经开始让我反胃了。
我走出厂门,想去印度人开的杂货店看一看,路上被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孩拦住了。
“HELLO,你能不能给我们买包烟”其中的一个女孩问我。
我愣住了,小小年纪就敢勒索我买烟,难道这么小就加入黑社会了。
“你怎么不自己去买”我很生气,决定和这几个小孩儿斗一斗。
“他不卖给我们”小孩又可怜兮兮的说。
我不太明白,不过看起来他们不像在敲诈我。
“OK”我说。
女孩露出了笑容,和她旁边的男孩说:“他答应了,你给他钱”
男孩把五英镑递到我手里,告诉我:“买一包20支的SSS”
我接过钱,觉得分量很重,一定是他们把买巧克力的钱攒起来的,也许好奇心驱使他们非要试一试。
“吸烟没什么了不起,但吸烟不好,就这一次,以后不要再买烟了”我教育他们,但也不能不义气。
孩子们高兴地点头。
我走进那个印度杂货店,对老板说:“我买20支的……”我一下子想不起烟的名字了,于是我说:“对不起,我再问一下那几个孩子”
“你给外面那几个孩子买烟吗?”印度老板问我。
“是的”我说。
“我不能卖给他们”
“我给他们买也不行吗?”
“不行”
我从商店出来,把那五英镑还给他们,说老板不卖。
他们失望地收回钱,对我说:“谢谢”然后离开了。
“买别的东西吧”我对他们说。
休息之后,我们又回到机器旁,我把刚才的经历告诉艾米,没想到他说:“你真是幸运,多亏你没买,否则你的麻烦就大了”
“问什么?”我当然要问。
“你不知道有时候这是警察安排好的,他们让小孩托大人买烟,然后躲在暗处,一旦成交他们会出来抓住你,罚款最高到一千镑”艾米一本正经地说。
我还是不敢相信,“给小孩买一包烟要罚款一千镑?”我惊叹。
“这是违法的,你不要给他们买了”艾米真诚地说。
我当然不会,刚才的事还让我后怕。
“艾米,这儿的蓝色电影和杂志,在中国是违法的,买卖它们也会被罚款,甚至还要坐牢”我对他说。
“为什么?”他问。
“因为是违法的”我答。
艾米摇摇头,我明白,他理解不了为什么买卖黄色杂志违法,正好像我不懂为什么给小孩买烟是违法的一样。
我们停止了话题,来春说他明天不来了,因为他受不了工作的枯燥。
我和艾米点头,看起来我们还得坚持。
“艾米,午休时你拉当润说了什么?”我没忘这个。
“我打了一个同学,他妈给我来电话骂我,也许他会报复我,我让当润给我出个主意”
“你打了同学,严重吗?”
“鼻子流血了”
“那你呢?”
“我没事儿”他一脸英雄的样子。
第二天,来春消失了,一个新人接替了他。我和艾米坚守在机器旁,艾米不停地骂“他骂的枯燥”
第三天,第四天……枯燥在延续,我不停地把枯燥变成金钱,来平衡我的心态。
两个星期过去了,答应借给我‘人类交通’和蓝色电影的当润没有任何动静,肯定早就忘之脑后了,或许只是当时玩儿票,说说罢了。
我当然不会追问他,只是看到了年轻人的另一面,就是一切都一时狂热,之后就不了了之。
我去附近的音像店租了‘人类交通’想知道这部片子为什么那么好,结果是没有什么故事情节,只有说脏话,跳迪斯科,抽烟喝酒,无所事事,性困惑,吸毒等等各个片段组合,而且从头到尾的插曲和背景音乐都是车库音乐和嘻蹦乐。
我告诉当润我看了‘人类交通’他丝毫都没有因没借给我片子而感到尴尬。我说这部片子从头到尾都乱哄哄的,他马上就甩出一句话来“这就是他妈的生活”
说得好,我赞扬他对生活的认识,然后我们又去面对机器。
又过了一个星期,艾米走了,说他要回非洲老家苏丹。
我坚持到了最后,随着所有的订单都印刷完毕,这份短期工作也就结束了。我挣到了钱,给生病的母亲寄回去。
然后我可以喘息一阵了,我已厌倦了工厂,准备休息一段时间,再找不同的工作。
7月的英国是无比美丽的,气温总保持在20多度,小雨细雨毛毛雨交替着,各种名目的花朵争相吐艳。
就在这个美丽的季节里,那个曾让我无数次幻想的孩子出世了,他的中国脸庞上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我感到生命又有了新的意义。
我一连在家里呆了三个月,到了十月,我开始寻找新的工作。
我去工作中心的电脑上查找,这一次我申请的职位是,邮局的分信员,学校医院餐厅的员工,还有商场库房的助理。我把申请书都寄出去,然后等待消息。
两个星期过去了,竟然音信皆无,我感到无比失望,等待的同时,我也在分析其中的原因。
一是人家看到外国人的申请,在英国只有几个月的工作经历,恐怕用英语交流都成问题,所以不予理睬。二是,看到我在中国的学历和工作经历,不相信我会甘于做低自己一等的工作。三是他们还没有做最后的选择。
我把我的情况告诉刚认识不久的王医生,谁知他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
王医生来自湖北,至于他怎么来的英国,又怎么起家他的中医诊所,我没有问过。就在我为孩子的湿疹寻找中医方法的时候,我认识了他。同是来自大陆,我们像老乡一样热情。王医生尽心尽力地帮助我,甚至要免收我的医药费,我感到无比的温暖,还是那句老话,毕竟是血浓于水。
然而在我和他的接触中,慢慢发现他摆出老大哥的姿态,一方面尽心地帮助我,另一方面则充满了说教意味。他以自己早来英国几年自居,不停地告诉我什么是英国,英国人的思想方式和规矩,有些我认为是缺点,他都大肆赞扬,他对西方的东西几乎全盘接受,彻头彻尾的推行英国标准。
尤其在比较中英两国的时候,在他的眼里,中国几乎处处不尽如意,从体制到法律,从道德到人权,从经济教育环境观念到普通人的生活,英国总是无比优越,而在全面接受了英式观念之后,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有时我真想告诉他,向麦克杰克逊学习,变成白人算了。
我实在不想为了这些思想摩擦而伤害了私人和气,所以每次见到他,我尽量避免谈国事天下事。
我知道像王医生这么做的大有人在,出国了嘛,怎么说也得显示一下自己的优越感和高姿态,要不怎么能并入白人的社会,可惜他做的是弘扬民族文化的生意,却不断地想告诉别人,他是‘披着黄皮的白种人’
(反过来,作为白人也许都会莫名其妙,‘我们没说我们是最优秀的人种,我们没说我们高人一等呀,有色人种老把我们当成靶子,动不动就要和我们比个高下’)
这一次我把申请工作的事告诉了他,我问他会不会是因为我的学历高,人家不相信我会甘于做那些体力工作。
谁知王医生笑了,他说:“绝对不会,中国的文凭,在这里和废纸一样,清华复旦的文凭怎么样,在这里人家照样看都不会看”
我感到大伤自尊,匆忙告辞便离开了。
坦率地说,清华复旦的学生,和世界任何一个名牌大学的学生比都只高不低,说外国公司不会理睬中国驰名大学的学生肯定是偏见。
随着海外留学生的增加,中国学生的优秀逐渐被认知,不久前的一项调查表明,在英国成绩最高的是中国学生。眼下,英语是世界级的通行证,很快,随着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汉语的地位将举足轻重。
我的看法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首先是英国最大的零售商,大不列颠百货公司约我去面试,经理保罗给我面试的第一句话是:“我们注意到了你的文凭,但我们提供的职位是圣诞节商店助理,主要是填充货架和库房的工作,相对于你以前的工作,也许有一点枯燥,你能接受吗?”
“我想我可以接受,因为我来英国只有半年,我需要不同的工作经验,还有,我很喜欢你们的公司”我坦率回答。
“很好,我给你安排培训的时间,下个月一号,你可以来上班”保罗语言干练。
然后他又了解了一些我的个人情况,诸如工作许可证,签证,和税务号码。
两个星期没白等,终于有了结果,而且中国文凭,还是引起了注意,并没有被视如废纸。
我感到轻松了许多,同时也期待着这家有名望的大公司能给我不同的感受。
我回到家里,电话铃紧接着响起,一家叫‘扎格斯’的电器公司约我去面试,真是无独有偶,要么音信皆无,要么接踵而至。
因为不列颠百货公司的工作要等到下个月,我不妨去赴约,如果他们用我,我就干上两个星期,如果不用我,至少还能得到一些面试的经验。
‘扎格斯’的经理乔治非常和蔼可亲,没想到他面试的第一句话同样是:你是有学历的,但我们提供的是库房的工作,你能接受吗?
我的回答当然是可以,然而他的下一个问题是:“你什么时候能开始工作”
我已经失业三个多月了,答案当然是随时都可以。
他的作风更直接:“明天开始可以吗?”
“可以”我爽快回答。
第二天,我开始了扎格斯的工作,工作的内容是,把卡车运来的货物按类别和号码入库。
我的工作组长叫阿伦,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工作中,他耐心地告诉我货品的位置,休息时,他给我冲咖啡,告诉我休息室里厨具食品的位置,这是我从没受过的待遇。这位老人对我的态度,让我想起中国人对待外宾的态度。
他对我说:“我去过中国,北京西安和上海,中国人非常友好,走在街上,所有的人都和我说哈喽,我去过许多国家,我敢说中国人是最友好的。在西安的街上,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孩子,热情地和我说话,但是我什么也没听懂,他们用手势比划,虽然语言不通,我还是明白了,他们是想让我和那个孩子合一张影。最后我抱着那个可爱的孩子,和那对夫妇一起合了影。所以现在,你知道我的照片正保存在世界上某个家庭的相册里”阿伦的脸上流露出自豪的神色。
听着他的故事,我心理无比激动,在遥远的地球的这一边,有人讲我的家乡,那些情节是我熟知的,和中国人合影的外国人,不只阿伦一个,他却难以忘怀,这让我这个中国人,无比自豪和感动。
我想阿伦对我的态度,来源于他在中国的经历,难怪他对我的态度迥然不同。
我想起妻子不久前的经历。她在汽车站等汽车,偶然听到旁边的两个英国老太太的谈话,一个问:你知道谁是世界上最友好的人?另一个反问:谁是?她答:是中国人,我走在中国的大街上,所有的人,不管认不认识,都跑过来和我说话,中国人非常热情。
妻子把这个小经历告诉我,并因此而自豪。
我真想告诉所有的人,你们都去中国吧,然后就知道到底什么是中国了,否则只知道谈论中国的偷渡客和难民。
再说电气公司扎格斯,他们的库房竟然有三四个足球场那么大,公司的经营非常广泛,各种电器电料,小到螺丝螺母,大到冰箱彩电应有尽有。
就在搬运那些货物的时候,我发现绝大部分的包装纸箱上都印着“MADE IN CHINA”而且每一个纸箱上都能找到一些汉字,有的写着产品的说明,有的是收发货的人名和地址。
看着那些熟悉的方块字,我感到无比的亲切,那些熟知的地名让无比怀念祖国,我在地球的这一边,深深地体会了身在异国的感触。
经理乔治知道我来自中国,所以偶尔会问我纸箱上的汉字是什么意思,我就解释给他,他高兴地对我说:“以前我看汉字跟看天书一样,现在我可以来问你”
我自豪地对他说“非常欢迎,你可以随时来问我”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一个样子精明的人来到库房,他和工人们聊了几句,然后要过一把大锤,把嵌在货架上的木板打平。最后他走过来问我:“你是新来的CHRIS?”
我说:“是”
“你是说普通话,还是香港话”
“普通话”我答。
“太好了,你可得教教我,现在的生意都是和大陆台湾做,他们都说普通话,我不得不学,你们那四个声太难了,妈是母亲,马是马,骂是骂,对吗?”
这个人真不可思议,没头没脑的这么渴望学汉语,来英国之后我还没见过这样的人,惊讶之后,我心里还是美滋滋的,从来都是我们高举着学英语的旗帜,用功苦读,英语从一种语言,演变为衡量每个人的砝码,好像你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就是这个世界的贵族,而学好英语的难度,我们心里都很清楚。
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知道学另一门语言的难度了吧,以后别再挑剔我们的英语了,我心里这么想,可嘴上还是热情地告诉他:“是的,你说得很对,还有二声麻,是四川花椒的味道”
“我就是掌握不好四个声,太难了,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的主意其实很简单,就是不用管它,只要说成句子,意思自然就出来了,比如你说四川花椒很麻,无论你发几声,人们都不会理解成四川花椒很妈很马或很骂”
他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一点,然后对我说:“以后中国来电话,干脆就叫你接”
“没问题,我随叫随到”
“你会在这儿长期工作吗?你喜欢这儿吗?”他问。
这一下问到我的敏感区了,我不想隐瞒他,因为他给我的感觉很真诚,值得信赖。
“其实我在寻找长期工作,但不会是这样的体力工作,因为在中国我是有学历的,只是语言不同,在这儿得不到认可,当然如果这儿给我机会做一些商务翻译,或者有关中国市场的业务,我当然愿意长期留下来”我对他吐真言。
他没说话,点点头走了。
此人究竟是谁?看样子至少是办公室主任,正在我思考着,其他人围靠过来。
“刚才那人和你说什么了?”一个问。
“他说他想学汉语”我答。
“他还说什么了?”另一个问。
“没说什么,就是他想让我教他学汉语,怎么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他是谁?”
“他就是扎格斯的老板马丁,所有扎格斯在英国的连锁店都是他的,他平时不常来这儿”
我很吃惊,吃惊的不是见到了英国的亿万富翁,而是亿万富翁会和工人要过铁锤来干活,还有我竟当面和他说了讨价还价的话,真后悔自己的冒失,看来绝不能以貌取人。
不过说了也好,要是他能重用我,也是我来英国后的一个好机会。
我静静地等待,等待这个亿万富翁给我个好机会,让我也有个出头之日。
然而两个礼拜即将过去,除了不断重复库房里的工作,我什么也没等到,看来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
依靠亿万富翁马丁的梦想终于破灭了,也许他只是凭兴趣随便学几句中国话,他完全可以雇一队翻译家为他工作,也许我只是个一面之缘的外国人,根本不足以委以重任。
不管怎么说,我已厌倦了工业库房里的工作,我宁愿放弃哪怕就是有馅饼即将从天上掉下来。
我非常不好意思地和经理乔治提出了辞呈,他坦然地接受了,但我还是看出他后悔不该用我的心态,因为这正是库房需要用人的时候,我的离开意味着他还得再招人。
我已顾不了许多,兴致勃勃地奔赴我的下一份工作——大不列颠百货公司。
十一月一号上午十点,我准时来到经理保罗的办公室,他热情地和我打招呼,然后把我介绍给圣诞节的部门经理当娜,还有同事林达,桑德拉,伊蕾。
每个人都是那么的热情,温暖,彬彬有礼,这才是我印象中的英国,这才是我梦想中的国度。
当娜个子不高,留着黑色直发,胖胖的脸庞总是带着笑容,浮现出两个美丽的酒窝。她亲切地问我:“你好吗?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