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五老了,真的不如以前了,他不再记得起我这个小辈,而我也没有再叫过他爷爷了,晚上出门浪亲戚,回来的路上看到他一个人拄着拐杖在黑暗中摸索着什么,我把手机上的电筒打向他前行的路,他也没有什么反应,过了几秒我才想起,他已经失明好几年了。那些年,他始终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这村子里家家户户的悲苦和欢乐,谁家又结婚了,谁家又死人了,谁家的媳妇儿快生了,谁家的孩子又去地里偷玉米棒子了……他看着村子里的花开了又开,树绿了又绿,他骂天骂地,骂那苦逼的命运,终于在与岁月为敌很多年之后,他也不得不和这个没落的村庄一起寂静下去了。
这是寂默如雪的村子,一共不多的几户人家,住户大多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也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够看到几张年轻却又陌生的面孔,在一年365天中大部分平凡的日子里,你总是能够看到这样一副景象:阳光和睦的午后,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握着手相互倚靠,坐在自家的大门槛上,迎面照来的是温暖的太阳。这样的时刻,在他们看来,也许也不是太过悲凉,相反,在来日不长的年岁中,还可以跟眼前这个和自己熬过辛苦一生的人静静地坐在一起,说一说以前的事情,拉一拉家长,盼一盼在外面打拼的孩子,也算的上是岁月静好了吧。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运气,张老五便是那所有不幸中最不幸的一个。我想曾经他风华正茂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过会在漫漫一生中走过那么多非人的路。
少年的时候,他进过几天学堂,至于他的学业如何我就不知道了,估计也不是什么念成书后能够当官发财的料,父母双亡后,他寄篱于成年的哥哥门下,每天跟着哥哥嫂嫂下地挣公分,正是长身体的年龄,每天吃不饱不说,还要承受一份讨力的劳动,只不过那时候他感觉自己是个有家的人,他以为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会有一个漂亮的新娘和一群可爱的孩子,他以为所谓的苦难最终会在岁月如歌的期待中变得不值一提,渺小不堪。
20岁那年,哥哥给他说下了一门亲事,听说成亲的那天,他把脸喝得红彤彤的,洞房花烛夜里没有来得及掀起新娘的盖头就带着醉意迫不及待地把该办的事情都办了,第二天睡过了头,于是公社的人也就特意给他放了一天的假,那天,他领着自己的新媳妇在田埂上转悠,金色的阳光洒在一对新人的脸上,幸福得让所有人发慌,后来他也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然而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有时候一个人撑起家里所有的生计他难免会觉得有些吃力,但只要想到家里热炕上躺着的媳妇和嗷嗷待哺的儿子,他又马上热血沸腾,浑身的劲儿又上来了。他在想,自己一定要好好劳动,以后让一家人过上吃得饱饭,穿得暖衣的日子。生而为人,这是再简单不过的愿望,可是以后的日子,谁又说的准呢。
按照我现在的年龄,我虽然不太相信命运这回事,我觉得命运是可以通过努力改变的,可能那个时候的张老五也这么认为,毕竟,他一生跌跌撞撞,坎坎坷坷的经历,是这个世上几乎所有都人绝对不想复制去承受的。
当然,他也一样,可那又如何,该来的还是无情地来了,儿子两岁那年,他守着床边气息奄奄的妻子,哭成了泪人,娶她过门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骄傲的事情了,但不能和她长久相守实在是太过悲凉,他眼睁睁看着这个跟着他吃了几年苦的女人就那样带着无限的无奈和不舍闭上了双眼,他感受到自己握住的手上的皮肤一寸寸冰凉下去,他的心也彻底凉透。
自那以后,村里人见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也从来没有人再跟他提起过孩子他娘,当然也没有人知道曾经无数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故人入梦之时,他在梦中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白天下地干活的时候,他把儿子背在背上的小萝搂里,孩子哭得厉害了,就抱在怀里哄一哄,哄睡着了,就让儿子躺在地里铺好的褥子上,收工回家了再抱回去。晚上回家做饭时他把孩子放在炕头上,一个人面对着冰冷的灶头插着柴火,用来烧火的柴总是湿的,运气不好的话根本点不着,于是,他又一个人偷偷抹泪,一会儿,孩子又哭了,他又得给儿子唱歌,就这样一会哭,一会唱。他从来不会借酒消愁,他根本买不起酒,实在闷的不行了,就拿起他的老旱烟抽一抽,还是苦涩味道。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儿子长成精壮的小伙了,他的背脱了,腰也弯了,单干之后,他给儿子拾掇了一套院房,也在邻村说了一个姑娘。这时候,当他忙完自家的农活,在田埂休息的时候,村里的人总是走过来对他说:“他张叔,这么多年了你真是不容易,不过现在终于熬出来了,剩下的日子你就不要把自己苦了,回家等着抱孙子去吧。”这时候,张老五总是憨憨地笑着,说到,: “哎,还是趁还年轻能苦动,多帮帮孩子吧,等再过几年我这把老骨头也就不中用喽,想苦都就苦不动喽。”
那时候我还小,我喜欢吃甜的东西,妈妈总是给我吃白面馍馍,除了面的味道,尝不出什么特别,我知道张老五家里会有荞面饼子,虽然貌相是黑色的,但总归是甜甜的东西,每次我到他家门口瞎转悠都是有目的的,我的鼻子会告诉我今天他们家有没有在做荞面馍馍,有的话我就扒在他们家的门沿上,两眼巴巴地往里面探着头,张老五也很配合我,给我一块饼就把我打发了,“拿着,拿回家去吃吧。”那时候我还不懂得他的不幸,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可以给我甜饼吃,并且带给我快乐的人。
儿子结婚那天,他很高兴,这20年来,他从来没有这样喝过酒,他在醉意朦胧间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很多年了,她不曾再次出现在他的梦里,也许她知道,后来的日子里,他终究能够独当一面,撑起这个没有她的家,她觉得,她可以放心地去了。然而也许就连她也没有料到,他的后半生也远不如看上去那么平静。儿子结婚的第二天,就和媳妇商量着怎么把张老五弄到院外的窑洞里,儿媳妇很决绝的告诉他的儿子,新房子里不能有他。他知道后和儿子媳妇大吵了一架,那天晚上,他骂天骂地都不起作用之后,他选择了跳井。这个世界上所有对他好的人都走了,只剩下需要他去好好对待的人了,而且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他辛辛苦苦二十多年养大的儿子,和不养并没有什么两样。
很不幸,井里没有水,他并没有如自己所料一死从此解脱,反而将自己的腰给弄折了,卧床了好几个月,当然,他重新活过来的那天,也是新噩梦的开始。以后得每一天直到现在,他一个人住在背靠山崖挖开的那个冰冷的窑洞里,几十年如一日,冬天没有炭火,没有炉子,炕里没有热度,他一个人熬过那些冰冷的岁月,会不会因为心没了,所以也就成为了一个不知道感觉的人。他不是没有反抗过,可就连想死这件事,老天爷都没有能遂了他的愿,能怎么办呢,就这么不知死活地活着吧。
该怎么说呢,有时候总听到这样的话,人生的精彩之处在于你怎样将手中的差牌打好,而不在于你摸了一把好牌。我想说,当你摸到一把好牌的时候,还是找个地方偷偷地乐去吧。写到这里我想到了曾经在书上看到的一段话:
“我们都忘记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更多的还是痛入骨髓的可怜之处,那份可怜,往往是大多数貌似坚强无敌的人们,一生皆未领略过的寒冷和遥远。”
无疑,张老五是个善良又可怜的人,快大过年的,他又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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