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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零的玫瑰

时间:2006/10/24 作者: 黄星儿 热度: 84679
----梨园人物志之二


    我回到这小镇已经两年了。两年里,几乎没有人再看到秀兰姐。大家都不在意她的死活,只是锅碗瓢盆罐,油盐酱醋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经营着惨淡的日子。

    今天,突然传来秀兰姐死了的消息,小镇人这才想起,曾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活在镇上,而且是很多年。在这偏僻的小镇,她已经被遗忘,可为何还依然有滋有味地活呢?

    个中原因,只有我最明白。

    九岁那年,我过继到姨父家里。秀兰姐十二岁,父母是标准的中国农民。秀兰姐很少跟父母下田,大多在家照顾妹妹。那时的她,看上去有十四五岁,脸很白,嗓子十分甜腻,鼻子小巧玲珑,胸脯鼓鼓的,尤其是那对大眼睛上的睫毛,常常使我想起死去的母亲。

    那时,我每天到镇上念书,一天四次经过她的家门。但看见她的时候很少,她总是躲在屋里不出来。

    有天下午放学,我跑到她家檐下躲雨。

    她家的门关着,我想敲门又怕吃碰。呆呆地正看得那扇油黑的板门出神,“吱呀”一声,门开了。

    她一见是我,似乎吃了一惊,终于微笑着把我让进屋里。

    屋子很黑,地面湿湿的。

    她递给我毛巾,示意我揩掉头上的雨水。

    我很感激,很想和她说话,可她只是沉默着,双手绞着花布衣角。凭着儿童狡猾的眼光,我发现她在偷看我的书包,而且很羡慕。

    我正愁没法感谢她,慌忙掏出小人书,送到她手里。

    她笑了,眼里湿润润的。

    我陪她看了很久,直到姨父找来,才想起回家。

    从此我每次从她家门前经过,都会发现门缝里有双明亮的眼睛,但我总没有勇气敲开那那扇门。

    偶尔在路上碰到她,我也会给她小人书,她总是拿着就跑了,从不和我说话,顶多笑一笑。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门缝里再也没有了那双眼睛。

    回到家里,姨父莫明其妙地教训我,说什么不准我再从她家门前经过。当时我很困惑,终于没有勇气反问。

    路还是要走的。

    门缝里的眼睛却再也没有了。

    我心里一直盼望着那扇门为我打开,有人用既惊又喜的微笑接过我手里的小人书。而且,我也相信,秀兰姐是会这样做的,她是不会在那阴暗潮湿的屋里住一辈子的。

    可我失望了。心一天天沉重起来。

    更使我震惊的是,我听到了秀兰姐要出嫁的消息。

    那时我念初二。

    那天晚上,我在门前的小河边徘徊了很久,但终于没有勇气敲那扇板门。我默默地有些惆怅地回了家,躲在被窝里大哭了一场。

    那是我第一次为女孩哭泣。

    不久就听说,她用火浇伤了自己的脸。不久又听说,她硬被嫁到山那边去了。不久,我考上了师范,也走了,就再也没有见到秀兰姐。

    有个暑假回来,才旁敲侧击从姨娘口里知道,秀兰姐过得很幸福,不仅人胖了,还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但就在我师范毕业那年,偶尔听姨娘说,秀兰的丈夫死了,她超生了一个女儿,挨了罚款,日子很难熬。我再问,她说不知道了,目光怪怪的。

    尽管姨娘并没有具体告诉我,但我还是可以想象,她带着孩子到地里干活的情景;可以想象,她椭圆的脸上布满的愁苦和凄凉。

    想象毕竟是想象,整个暑假,我再没见着她。

    两年后,我回家里过年。想不到,有天晚上,秀兰姐找上门来了。她挺着个大肚子。我很吃惊,姨娘也有些惶惑。

    她嗫嚅了半天,最终没有说出话来,脸上是既欢喜又凄凉的神情。姨娘到厨房里去了,她才告诉我:“不知怎的,肚子又大了。”

    “难道连你也不相信我?”也许她从我脸上读出了困惑与迷茫,声音酸酸的,有种要哭的味道。

    “……”我不禁打了个寒噤,不敢正视那两泓清纯的目光。

    “难道是生病了?”我猜想地说。于是,我建议她去县医院,并借给她一百元钱。加上姨娘的伍拾,她进城了。

    想不到秀兰姐肚子大了的事传遍全村。一个没有男人的寡妇肚子大了,这在村里自然会惹出许多流言蜚语。秀兰姐也不敢正视我,即使路上碰见了,也只“嗯”一声,就马上埋下头,局促不安地走了。

    这使我不安起来,而且很恼火。

    过完新年,我就要走了。临走那天,没有见到秀兰姐,心里怅惘不已。

    最后一次见到秀兰姐,是我调离小镇第二年的秋天。

    那天下着小雨,我是在回寝室的路上碰见她的。

    她有些佝偻了,身子更加单薄,椭圆的脸上灰黑代替了苍白,头发疏疏落浇,且白了少半,穿着蓝幽幽的小褂,挽着一个大包袱。

    她是来还钱的。

    吃饭时,我才知道,她又找了个老实可靠的丈夫,日子好过多了。这令我放心不少。

    她走时,我一直把她送到车站。车快来时,她看着我的脸,怪怪地说:“你也该成家了。”我凄苦的笑笑,点点头,算是回答。她看着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一直走进了车里。

    “喂,接着。”直到汽车开动,她才慌忙地把那个包袱扔给我。我很吃惊,抬起头来,见她双手捂着脸,肩一耸一耸的。

    我打开包袱一看,除了我给她的小人书外,还有四双崭新结实的布鞋。另外就是县医院的病历报告,原来那年她得一种怪病,一种没法医的怪病,医生能做的,就是把肚里的气排出来,不能做的是,排了还长,直到死亡。这可怜的秀兰姐,这么大的事,竟没给任何人说,现在,把这送给我是什么意思呢?向我证明自己的清白?是对我借钱给她的感谢?是要我想办法告诉世人?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向远去的汽车扑去。一道黄烟,湮灭了我的呼喊,湮灭了我童年的梦……

    我调离小镇后,再也没有见到秀兰姐,只听说她第二个丈夫到山西挖煤,被车子碾了脖子。女儿夭折于乙肝后,她就疯了,很少有人再见到她。

    想不到,她却走进了另一个陌生人的家里。

    我挽着那个包袱,一路小跑。我希望能够和她打个招呼,能够和她说点什么。

    但是,我赶到时,一铲铲黄土培在了秀兰姐的坟上,一把把清泪也落在了秀兰姐的坟上。我突然感到心碎欲裂。

    我恨不能扒开冰冷的泥土和石头,找回她的微笑。

    我怆然伫立在坟前。

    即使见到她,我又能说点什么呢?

    我好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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