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她的月亮
记得很小的时候,爱吃奶奶做的糕,不知道原料是什么,只记得入口软软的、沙沙的……含指头肚那么大一块在嘴里,久久舍不得咬,那甜浸浸的滋味能一直从舌尖透进心窝里。
那时候穷,白面是难得一吃的,一块钱就是我半年的学费。所以每年的八月十五就是我急急盼着的了,因为奶奶会用白得像雪一样的面粉做成美味的糕,不光满足我的口腹之欲,而且会大方地送给左邻右舍。我是乐于承当这份光荣的任务的,每每捧了一盘糕走进伯伯姨姨们的家时,他们就会笑眯着眼摸我的头,末了还会摘下架子上泛了紫晕的葡萄,用碎花布条拴了挂在我的脖子子上,那是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们眼馋了很久的……奶奶的巧是出了名的,她做的糕是那时候最受人们欢迎的礼物。
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在我的心中她亲过我的爸爸和妈妈。记得月亮升上来的时候,玩疯了似的我会被扣儿姐姐从一群小丫仔里牵回来,在盆里洗去一身的泥和汗后抱到铺在院中央的席子上。扣儿是我的堂姐,大我六岁,扎两根拧成麻花样的辫子,一双眼睛会说话似的,很有灵性。
我靠在奶奶的怀里,听院里的丝瓜架子下的蛐蛐叫。奶奶爱看月亮,那盈盈柔柔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很好看,有时候我能看见有亮亮的东西泛着月光在她的眼里闪,是泪。这会儿我会很乖,静静地听大姨奶劝奶奶:“兰妹,又想元了?放心,一准能见着的……”自打我记事起,这话我听了很多次了。奶奶总是点点头,像是问大姨奶,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一准能见着的……泪落下来,滴在我的脸上,也打湿了我的眼睛,抱紧奶奶,懂事的我任自己的泪和着奶奶的泪在脸上小虫子似的爬。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哭。
长大一些了,奶奶从她梳头用的花匣子里拿出一只细细的银丝镯子串在我的手腕上。我看到匣子盖上用玻璃压着一张发黄的照片,男的英俊帅气,女的柔媚可人,一双眼睛流溢着过人的灵性,像极了扣儿。好一对璧人!我在心里赞叹着。不消说,女的是奶奶,那男的则一定是我未见过面的爷爷。
听大姨奶说,年轻时候的奶奶俊着呢,没出阁的时候那好名儿就传远了,人都说只有咱渭河两岸的肥田沃土才养得出这样的俏人儿。奶奶是俏人儿里的梢子,那求亲的、说媒的都快踩折屋门槛了。奶奶是有主意的女子,她选中了在国民党部队里当军医的爷爷,嫁进了城里。爷爷对比自己小着三岁的奶奶疼着呢,探过两回妹子之后,就连当初不乐意这门亲的大舅爷都说奶奶掉进福窝里了。后来呢,爷爷被命令随部队撤离家乡,爷爷那么大的男人了,哭得呜呜的,他是舍不得奶奶呢。走之前,红着眼圈的爷爷搂着奶奶和她怀里的二伯没了的亲,那神情好像是要把她们母子装进自己网着血丝的眼里一块带走似的。可怜的奶奶把前一天晚上流着泪做好的糕交到爷爷手里的时候,就像把自己的心也交出去了一样——那是爷爷最喜欢吃的东西。
爷爷临走就只说了一句话:兰妹,你等我……心被掏空了的奶奶直到载着爷爷的车子开走了才醒过味来似的抱着孩子追。车子开没影了,绝望的奶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年轻的奶奶没有再嫁,大病了一场之后,她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年幼的儿女们开始了她凄苦岁月里的艰难行程。一个女人所能承受的最大苦难奶奶无一例外地承受了,只为了心中那个遥远得近乎渺茫的希望。奶奶不识字,却费尽气力地供出了三个文化人,为了供大姑和二伯上学,奶奶凭着一手的好女红给人作绣品,长年累月指头肚儿上全是针眼,眼睛熬坏了,头发早早地熬白了,又咬着牙送爸爸上了城里的学校。大姨奶擦着眼睛说:你奶奶是个好女人呢,她对得起你爷爷。
奶奶爱做糕,我明白,她是把自己的希望和爱全揉进美味的糕里了,看着大家甜甜地吃糕,奶奶的脸上也会漾上甜甜的笑。她不会忘记那是爷爷最爱吃的东西。有时候我也忍不住会想,假如爷爷不回来了,可怜的奶奶岂不是在苦守着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梦……
一个特别的日子改变了奶奶和全家的生活。统战办转来了一封来自台湾的信,是爷爷的亲笔信,非常短。不识字的奶奶把它抱在怀里,两顿饭没吃在自己的屋子里又哭又笑的。大家都担心得不得了,但终究没有敢打扰她。于是在以后的无数个日子里,奶奶的企盼顺理成章地更加强烈了,一家人也跟着她过年似的乐。
望眼欲穿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爷爷终于回来了。他还很年轻,最起码看上去是这样,丝毫也不显老。奶奶看起来则老态多了,相比之下两人更有点像是母子。
一家人经过近半年世纪的分离终于又在一起了!看来上帝是仁慈的,他老人家总是给历经苦难的人送来等值的幸福。那些日子呀,奶奶好像年轻了十岁,孩子似的神情直率地写在脸上,坦露给所有人她心中的快乐和幸福……
有人说:幸福是来去倏忽的鸟,是滑溜的鱼,它没有长长的尾巴,想抓也抓不住。爷爷第二次要走了,他在台北开了一家私人诊所,有属于一个名医的很高的社会地位和很多的资产,那是他为之奋斗大半生的财富,奶奶无法挽留自己苦苦守望四十年才得到的暮年幸福。
爷爷给奶奶跪了整整一个晚上,像一个害怕受责罚的孩子直到最后一刻才吐露所做的错事。奶奶知道了爷爷在台北还有漂亮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这次回来对另一位妻子说的是回来寻找失散了四十年的同胞姐姐。
不知道爱的极点是否无所不容,面对忏悔的爷爷,奶奶居然颤颤地说了一句:日子不好熬呀,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没个人照应我真的不放心呢,回去别忘了把妹妹和侄女的照片寄一张来我瞧瞧啊。
面对着在灶间忙活的奶奶,爷爷一直执拗地跪着,谁劝都不听。奶奶自顾自地忙着,似乎是懒得去理会一个使性子的老孩子。厨房里飘溢着每年八月十五才会有的甜香。天微微亮的时候,奶奶做的糕已垛得很高了,她要爷爷把自己精心做的糕带到路上吃,她还要爷爷把它带给他远在台北的亲人和朋友吃。
沐浴在奶奶温厚的目光里,爷爷带着满眼的泪登机了。载着爷爷的飞机起飞了,奶奶却突然揪心地哭起来,与四十多年前那次分离不同的是,这次奶奶追的是飞机……
爷爷走了,他给奶奶留下了一栋新建的小楼和许多的首饰。他说,他每年都买的,那是一年年攒下来的。
奶奶更老了,很少出门,也没有再做过那甜美的糕。
她总爱看着月亮抚摸那些首饰,直到去世。
19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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