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路从村东头的二华家出发,顺便在荷塘边拐了道弯,又羞羞答答蜿蜒穿过碧绿的田野,然后一直伸向远方。
二华今天走在这条他曾经走过无数次的乡间小路上,心中感到格外惬意。这种感觉如春风拂面,酥酥的、柔柔的、令他畅快极了。
想当初,他曾经在这条小路上徘徊、怅惘、失望、痛苦、挣扎过;他憎恨过这条他总也走不出去的小路。
那时,他充满青春的激情和幻想,满怀希望地去镇上读高中,一心想着那个金榜题名时。结果,终因成绩不佳失望而归。他后悔莫及,痛恨自己高三时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高一、高二时,他的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的。读到高三,青春豆突然雨后春笋般从他脸上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他体内常常涌现一阵阵莫名的躁动,加上几个早熟的女生,隔三岔五悄悄给他递恋爱信。他开始注视欣赏自己那张梭角分明的脸,不知不觉中成绩一天天下降。高考成绩下来时,他的成绩与录取分数线相距十万八千里。他连复读的勇气都没有了。只好怏怏地背起铺盖卷回家。
他又回到了这条他走过千百遍的小路。一路上,他耷拉着脑袋,心乱如麻……
他梦游似的走着,一个踉跄,险些跌了一跤。他铁青着脸,恨恨地飞起一脚,把那块绊他的石头踢的老远。几只不知趣的麻雀盘旋在他头顶叽叽喳喳疯闹着,他觉得它们就像过去那几个围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的女生,烦人透了。于是他扬起头拼出全身力气朝着麻雀们大吼:“去!滚远些!”
两行热泪快堤般从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那天刚走近家门,就听到妹妹秀儿脆脆甜甜的喊声:“二哥,你回来啦?”他在喉咙里“嗯”了一声,就一头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正在做饭的母亲听到儿子的声音,连忙放下手中的柴禾跑出来。秀儿赶紧上前拦住母亲使了个眼色说:“妈,二哥刚回有点累,你先做饭去吧。”
二华十分感激这个知冷知热、善解人意的好妹妹。自从父亲去世后,哥哥大华参军服役,远在千里之外戍守边疆,为了让二华上高中,妹妹秀儿辍学了。因为家中砸锅卖铁也凑不够兄妹俩的学费,没法子,秀儿只好牺牲自己的学业。她把痛苦埋在心底,用女儿家的细腻情怀来宽慰母亲:“妈,我不上学还可以自学,没关系的。二哥上高中正在节骨眼上,可不能耽误了他。”母亲抹着泪,无可奈何地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啊!秀儿,妈没能耐,对不住你。”秀儿忙说:“妈,千万别这么说,只要二哥考上大学,再苦再累我乐意。”就这样,她毅然用自己稚嫩的肩膀和母亲一道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十三四岁的女孩,按理说还是躺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龄,可秀儿却和大人一样,种田、喂猪样样都行。冬天,小手冻得裂着一道道血口子,天不亮就冒着刺骨的寒风、挑着几十斤的担子到离家十几里远的镇上去卖菜。为了给二华凑学费,每次卖完菜,肚子饿得咕咕叫,她连根油条都舍不得吃,更舍不得花钱买件新衣服。
有一次,她到学校给二华送菜,穿的衣服很破旧,补了好几道补钉。当她打听二华班级时,学生们都用异样的眼光望着她。她很胆怯,很不自在。正在她窘迫难捱之际,二华被同学喊来了。她得救似地叫了声“二哥”,不料二华皱着眉头问她:“你来干什么?”她细声细气说:“来给你送菜。”二华见妹妹那寒酸样,又见同学们都在指指点点,有的还露出不屑的神色,他的虚荣心使他恨不得马上有个地缝钻进去。他的自命不凡和往日的傲气一扫而光,他感到那些眼睛像一根根钢针在扎着他,他的自尊被扎得体无完肤忍无可忍。他的情绪很坏,于是厉声对妹妹说:“以后你别来了,回去吧!”
望着妹妹含着委屈的泪水匆匆离去,他又感到万分愧疚。怎么能这样对待妹妹,她是步行十几里地来为自己送菜的啊!等他醒过神来发疯似地追到校外,妹妹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每当回想起这件事,二华就犯心疼,就脸红。
“二华,饭好了,出来吃饭吧。”母亲小心翼翼的轻呼打断了二华的思绪。他答应声“来了”,就打起精神走出了房门。
吃饭时,二华一声不吭。秀儿一个劲地往他碗里夹菜,他鼻子一酸想哭,但还是忍住了。他咽了一大口菜,撑着笑脸对母亲说:“妈,今后我就在家帮你了。”母亲早已在秀儿那里得知了内情,知道儿子没考上大学心里很苦。她了解儿子的脾气,这时候越是讲安慰的话他会越难受。于是就给儿子碗里夹了点菜,慈爱地说:“那好,咱家又多个帮手了。”大家闭口不谈“考大学”三个字。
时间像长了翅膀,转眼间二华回家都有半年了。刚回乡不久,乡里照顾军属困难户,就安排他当了民办教师。他也算是秃子跟着月亮走,沾了哥哥一点光。就是秀儿还是帮母亲种田卖菜。
前俩月,大华也从部队转业了,安排在市里的轧钢厂工作。二华一直很羡慕大华的,在部队滚爬了几年,不但学会了开车技术,而且还堂而皇之地入了党。转业后,又安排在市里效益最好的轧钢厂工作。二华有时想,还是哥哥命好,要是在地方,大华这种只知道死干一门的木头疙瘩还能入党?
二华高二时就入了团,从那时起他就开始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当民办教师后,他总结上学时教训,专心钻研业务;加之他脑子灵活,教学上大有创新,深受同学们欢迎,还几次受到上级教委的嘉奖。可这有什么用?他还是转不了正,入不了党。学校领导明知他够条件,还是偏偏揣着明白装糊涂,要对他考验考验再说。你有什么辙?
几个好心的同事,曾多次给二华指点迷津,劝他不要低不下头。说如今这世道钱是老大,你不放点血多往校长家里跑几趟,你还想转正?留你干下去就不错了。 二华一听“放血”吓了一跳,同事笑说:“就是花钱的意思。”二华领悟后大声侃笑:“嘿嘿,读了十几年书,还不知有这种同义词。”同事接着说:“你不知道的新鲜事多着呢。你看卫老师,五十多岁了,老实巴交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就像老鳖掉到罐里,老也爬不上去,还不是因为舍不得花钱吗?这叫舍不下孩子套不了狼。而那个和你一起进校的马艳,人丑八怪一外,可人家心计足,知道充分利用自己女人的优势,趁那次喝酒发酒疯,厚着脸皮往校长被窝里一钻,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二华反感地说:“嗳,别提那些烂事。我最恶心这种女人,分文不值,还有脸当老师。”
其实,二华不是舍不得花钱。他把自己那点可怜的补助都帮班里几个困难生交了学费,并且不让学生们声张。他对这几个孩子说:“我这样做一不是图名,二不是为了得好处。只是想起自己妹妹因家里困难而辍学,失去了上学机会,就十分难过,就想帮你们。”
再说,二华有钱也不会去校长家送礼。他这个人有两大特点,就是虚荣心和自尊心都很强。一想到低三下四地提着东西,路上又怕人撞见,贼一样溜进校长家,进去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的狼狈劲,二华浑身就起鸡皮疙瘩。他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那条“吃得苦中苦,方能人上人”的古训。他想,自己还年轻,不怕吃苦。他宁愿选择一条正直的、那怕是充满坎坷的人生道路。
日子过得清贫,精神上他却是富有的。每当走进教室,几十双天真稚气的眼睛注视着他时,他的精神竟为之一振,顷刻充满了自豪感。此刻,他不再为转不了公办教师而难过不平;他只感到自己真真切切地站在讲台上给孩子们讲课,自己就是老师,管他公办民办的。
今天,走在这条小路上的二华,不再思考转不转正的问题,一年前,他在县里进修两年就全优转正了。今天学校已宣布,他就是这个学校的校长了。他是凭着自己非凡的努力和卓著的教绩惊动了教委而被提拔上去的,并非像个别老师猜测的那样是上面有人。他将掌握着这个学校的命运大权,他决心重整校风,广纳贤才,好好苦干一番。人逢喜事精神爽,二华今天忽然感到脚下这条小路也变得亲切起来。
二华急着回家,把这个喜讯告诉含辛茹苦把他抚养成人的母亲;告诉为他吃尽了苦头而无怨无悔的妹妹;告诉总盼他有进步有出息的哥哥。总之,他要让全家人分享他的幸福,为他而高兴。
想到哥哥大华,二华也有点恼火。说实话,大华在部队时身着军装的英武模样使他自惭形秽过,也令他骄傲甚至妒嫉过。他记得那个追求迷恋他的女生那次来家玩,恰巧碰上大华从部队回家探亲。女同学一见大华,马上就转移了视线,在大华面前搔首弄姿大献殷勤,搅得二华心里酸溜溜的。幸好大华仗义,正气凛然,除了礼貌性招呼外,没去多理会她。
大华转业不久,就按母亲的意愿结婚了。女方眉青目秀,手脚也勤快。母亲乐得合不拢嘴,可大华不喜欢她,说是没感情。
大华是个闷头驴。在家跟媳妇没多少话说,工作又能偷闲,就邀那帮一起转业的战友来家搓麻将。边搓边抽烟,屋里乌烟障气,媳妇也不敢吱声。搓累了饿了,就让媳妇搞酒喝。那些人干喝不来劲,就一个个敞开衣襟可着嗓子猜拳行酒令:“哥俩好哇!”“八匹马呀!”“六六顺哪!”......整个一群旧社会的兵痞子。
二华对此十分反感,他说过大华几次,可大华不听。说心里闷,烦得慌。二华生气说:“我看你是太顺了,烧得慌。”大华无奈地一笑:“唉,许多事你还不懂。”
二华是不懂。在他看来,大华工作有了,老婆也娶了,还烦什么?不是耗子逗猫,没事找事吗?你大哥得像个大哥样,好歹在部队混了几年,怎么一结婚就成了这德性?
二华对大华是恨铁不成钢,他没法真恨哥哥。在他去县里进修俩年的日子里,大华除在经济上全力以赴支持他外,在精神上也时时给他以安慰。总让他在外面吃好些,生怕他在外面吃苦。而大华自己抽的是几毛钱一包的廉价烟,一抽呛得直咳嗽。二华忘不了这手足情,他深爱哥哥。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愿看到大华消沉。
二华从此把对大华的觉醒寄希望于自己,他实在不甘心庸庸碌碌生活下去。他要用自己的努力,唤醒哥哥的上进心。
几年来,他潜心改造自己,他孜孜不倦的努力,他的教学成果,终于得到了学校和上级的肯定和承认。他的成绩在学校有口皆碑,然而,他为此付出了许多代价。没日没夜呕心沥血地工作,延误了许多属于他的好时光。迷迷茫茫中,他蓦然发现,他的同龄人了孩子都会喊爸爸了,而他还是孑然一身。他想,也该成个家了。
他走的这条路虽然很苦,但他很幸福,他感到没有愧对自己。
小路两旁,绿油油的禾苗在微风中泛着碧波,一浪接一浪;他的心也随着碧波荡漾起来。他的脚步一步比一步快,走到荷塘边时,他望着满塘的荷花凝思了片刻,然后情不自禁地弯腰采了一朵粉红的荷花,他举着荷花孩子似的雀跃着,向着自己的家门大喊:“妈,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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