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葬
老公接了个电话,一脸的晦气。用他们壮族话说的,说什么我一点儿也猜不出来。
“什么事?脸色那么难看。”
“金波她婆婆没了。刚才登茂打来了电话。”
“什么时候?怎么死的?多大年纪了?”
“不知道,他还在外面打工。大约七十来岁了吧。”
“老人嘛,也就这样了。你脸拉那么长干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赶紧去看看,金波要你做什么。要不我也去,看看能做什么。”
“你想得到简单。都像你们汉族那样就好了。你不知道,我们老壮有多麻烦呢。”
“唉呀,她家里婆婆没有了,肯定也是不会轻松的。你不赶紧去看看能做什么。在这里抱怨什么。”
“能做什么?刚才登茂都安排好了。要我们出一队花灯。一头肥猪,还要找三四十个有脸面的人。当然了,还有各种祭祀用品。要做祭头,去上祭哪!”
“这个,又不是什么至亲,也只是他们结婚时打过照面而已,上祭,那可是亲人才需要的嘛。我们,一般是去帮帮忙不是吗?”
“就是这个啦。现在乡下出个殡,争脸着呢!尤其是我们老壮。”
“怎么个争法?”
“他们家有哥四个,已经死了一个嘛,自然三兄弟就要比啦。比什么呢,先比自己,比不赢,比老婆,再比不赢,比老婆的后家啦。现在登茂什么也比不赢那三个哥,自然就只有比我们啦。好歹他还有两个像样的舅哥喱。”
“都交待啦,两架鼓吹,两队花灯,两头肥猪,两队人马。其它都还好说,不就是要钱吗?两队人马,好歹也得七八十人,要带去,要住宿,要弄饭给吃,要送回来。你算算。”
“刚才不是说才要三四十人吗?”
“那是只说我们的。还有老二家哪!老二家还不得一起去。”
“天哪。唉我真不明白,找人干吗?人死了,不就是亲戚们自己去吊吊丧吗?”
“争脸哪。哪家去的人越多,说明那家人缘人,有本事。哪个兄弟找来的人越多,他在哥几个中脸越大。找去的那些人,其实基本上与死去的人八竹子也打不着,就是到那儿去玩玩,吃吃,喝喝。许多连灵堂也不进的。有的甚至都不知道谁死了。又在寨子里,你带了人去,坐没个坐处,站没个站处的。晚上也不能回来,还要他们家安排到亲亲戚戚家住,要到明天人抬上山了才能回来的。还要各自送回家。好不累人哪。”
我不管。
一般来说,他们家的事我都不管。因为管不了。
老公愁了半天。第二天还是照他妹夫说的准备去了。
上祭那天正是星期六。老公问我去不去。我总要去看一看小姑子。就一起去了。
为了给登茂争脸。老公找了全市最大的花灯,跳一场一千五百元。虽然说差不多是他半个月的工资,那也管不了了。到老家拉了头公公婆婆养了半年的肥猪,已经有两百斤左右。老二家也回家去拉,公公婆婆半年的心血就这样完了。老公把自己可以一点的朋友都说个遍,人家好歹也算给面子,找了四十来人。连同拉猪,拉祭品,八辆车,其中五辆轿车,一辆皮卡。两辆面包车,专门用来拉花灯队。连同花灯队,六十来人,可谓是浩浩荡荡了。
老二家也如法炮制。两家人上祭的队伍,都拉成一条长龙了。
登茂早已等在村子外面。见到这么多与人与车,尤其是足足十辆轿车,喜形于色。全然没有一点母亲过世的悲哀。
把车安排停在村头,花灯表演就开始了。要这样一直跳到灵前。
花灯队被领走后,登茂就带着这些人浩浩荡荡地开进村。
一路上见到村子里的人,登茂都大声告诉他们,“小娃的舅来上祭了。”
“这么多人哪。还都是城里的。”村子里的人议论着。
登茂把头抬得高高,引导着我们往前面走。然后,一直把我们送到村长家。
“哥,你们就住村长家,别家也住不成。我哥他们的后家来了,让他们住别处去。”
村长与老公也是旧相识了,赶紧出来迎接。村长家三层楼房,至少也有四五百平方,还有个宽宽大大的水泥院子,里面有口水井。在这杀猪,倒也是个好地方。还有就是村长的孩子都不在家,打工的打工,在外面工作的在外面工作。家里房间基本上都是空的。虽然说也住不了那么多人,但晚上玩的玩,睡的睡,也可以将就一下了。
“那我能做什么?”我悄悄地问了登茂一声。
“什么也不用做。在这玩就行了。”
“那金波呢?”
“她在灵堂那儿忙呢。反正我们的礼数你也不懂。你就与他们在这儿玩着,到时候再去看看金波。”
然后是两三个熟识的人,把猪赶过去,上祭了一下。又赶回来,然后呢,杀猪,做饭,吃饭,收洗碗,吹牛,玩。
扑克,麻将,相棋------
阵势一下子就摆起来了。大家都很自如地玩着,吹着,也没有谁提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反正礼数已经带到了。
半天就过去了。晚饭也是这样的。我好歹也是“祭头”的家属,也只得招呼他们。一直都没有过去。
吃了晚饭,大家也就过去看看。稀稀拉拉的,表示个意思。也有自始至终都没有去的,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反正与我又没有什么关系。
金波跪在那儿答礼。一会儿人没有了,她便起来与我坐坐。问她是怎么死的,她也答得不是很清楚。
原来这位亲妈自从老头死后,与金波住了几个月,因为嫌金波浪费,便是自己住了。三个儿子,每人每年给她一千元钱,一百斤米,再加上她自己的养老金,有三千多元了。在农村,不算很少了。
几个月前说自己肚子痛,金波带她到村医那儿打过针。后来她说不好,又舍不得钱,就没有去打了,自己去找什么草药来自己治,还说好些了。
后来两个星期前,说痛得受不了,大儿子带她到县城去看了,医生说没有治了。已经是肝腹水晚期了。再加上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就这样回家了。这一次到老大家呆了两个星期,就没有了。
“死的时候,大哥还在她口袋里找到七千多元钱。大哥说只找到三千,而且说去县城的医药费也中他们家出的,并且又服侍了两个星期才死,所以就不分给我们了。哼。”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服侍了两个星期,哼!死的时候那肚子大的!脸完全是黄色的,连口水都没有喝过他家的!”
晚上,与金波一起睡,睡前,她抱来一堆老人的衣服,说是要把有金属的扣子通通剪掉,这样明天才可以烧给她。我帮她一起剪。
老人的衣服都很旧了。几乎没有一件好的。金波也没有怜惜,通通剪了。有一件稍好一点,好像还新,金波告诉我说,这件还是她前年过年的时候给婆婆买的。
第二天出殡。我才看清楚了昨晚上没有看清楚的棺材。很薄的一口松木棺材,其实,我并没有觉得有多少不妥,有多少人的一生,不就是这样一口薄皮松木棺材就下葬了吗?
金波作为媳妇,是要哭送的。我作为她嫂子,假巴意思地扶着她,怕她哭了伤神。这也是礼数。
送葬的队伍可谓不得了了。光花灯就有八队。数不清祭仗,筒筒钱,孝子,又一次浩浩荡荡。村子里的人排成两排,夹道相送,并且对花灯跳得好不好,作出评价,好像一场盛大的演出。不相干的人也来看看热闹,扑克、麻将在此时是不能玩的了。不过也马上就要走了,看看热闹也好。
只有死者的两个女儿,一直用我听不懂的壮话在哭着什么,那声音,真的很悲哀。
“活着时养又不养,死了钱也不用出一分,不就是上祭出了点钱吗?哭什么呢哭。”金波说。
我粗粗给他们算了一下账:按每队花一个祭头,按每个祭头四千的开销,再加上其它的费用,这一个葬礼,至少也要花去五万!
够那个每年有三千六百元生活费的老人用差不多十五年。
我们走时,登茂忽然要跟我们一起走。他还要去打工。连母亲的扶山,七七都等不得过了。
“干吗不在家多呆几天?”
“多呆?那么多的人情债,不去打工,拿什么还?”他苦笑了一声说到。
我轻轻地问了一声老公:“前几年不是已经简化了许多了吗?金波公公死的时候,也没有见这么大阵仗。你们这种上祭方式,是谁又提倡的?”
“乡之先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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