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冥冥之中心灵的感应吧,常常在梦里见到惠弟可爱的身影,还是从前那个露着虎牙的笑脸,弯弯的柳叶眉,说话爱脸红。
惠弟一岁那年,父亲支援三线去了远方。母亲一个人带着他,又要上班,又要忙家务,常把他丢在枷椅上一坐就是大半天。我那时在太姥那儿上学,为了能多抱抱他,每星期放学后,我都要步行四站路远,赶到母亲那儿带他玩。每次见到我,他总是小脸笑成一朵花,大脑袋一晃一晃,在枷椅上高兴得又蹦又跳,伸出两只小胳膊直往我身上扑。那一刻,我抱过他疯啊、闹啊,恨不得把他亲过够。星期天下午要走时,有时母亲没下班,我只好把他放在枷椅上,托邻居帮忙看一会儿。惠弟看我要走就咧着嘴哭,小手拽着我不放。我不忍心,便又抱起他。哄一会儿,找个小孩在他跟前玩,我就躲到一棵老梧桐树旁窥视着他。要是他哭了,我就赶紧又跑过去哄他;要是他在和小孩玩,我才狠狠心,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就那样,我至少要在梧桐树下跑回三次。
惠弟天性胆小,少时见小虫子都害怕,因此不太惹事,很少挨打。记得他三四岁时,我打过他一次,也是我一生中唯一打他的一次。他那时模样很可爱,眼珠又黑又亮,眉毛弯得像月牙儿,走路象只鸭子,一哭还露出两颗小虎牙。那天,他钻进房里半天没动静,开始还以为他自己在房里玩;我悄悄朝里一看,见他正用小手伸进空空的糖瓶抠瓶壁的剩糖吃。我顿时又恼火又心疼,冲进房就把他手中的糖瓶打碎在地,顺手给了他一巴掌,骂他好吃没出息。他吓得直哭,嘴里还喊着姐姐、姐姐。看他那可怜样,我心里酸痛万分。想去搂着他,但我还是忍住了。硬是让他哭够了来向我认错,我才抱住他。那时我就想,等我自己能挣钱时,一定要给弟弟买好多好吃的东西。
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在市里一次少年文艺汇演中,我得了一等奖。奖品是一支钢笔和几本小画书。钢笔是暗红色的,上面刻有奖字。我虽然捧着它爱不释手,但还是把它和同学换成了各种点心带给弟弟。直到许多年后谈起此事,他还说,要是把那支钢笔留下来该有多好。
惠五岁时,母亲生了二弟;他十岁时又有了小弟。长到十七八岁,他已经是个一米七六的英俊小伙子了。他对脚下的两个弟弟,可说是呵护倍至,也颇有兄长的尊严,因此两个弟弟爱听他的话。
他那时学习劲头很足,一心想考大学。高中学习很紧,他每天学到深夜两三点钟,眼睛近视越来越厉害,硬是不去配眼镜。他固执地说,等能考上大学再说,现在戴眼镜,别人说你假斯文。他为自己的未来编织着美好的梦,憧憬着令人神往的知识殿堂。高考结束等待通知的那段日子,他常常彻夜难眠。当高考成绩揭榜,他以九分之差落选时,他有点吃不住了,竟大病了一场。从此,他更加沉默寡言。
母亲为此十分担心,我也使出了全身解数来劝说他。我说,三军可以夺帅,但匹夫不可夺志。惠,你怎么可以因为高考落榜而对生活失去信心呢?人生的路不只大学一条,你就不能试试别的路?你是哥哥,可要为弟弟们做好榜样!
惠终于向我点头微笑了。后来,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技校,还被同学们推选为班长。老师和同学们的信任,使他倍觉集体的温暖,他又重新燃起了生活的激情。那时候,缺少音乐细胞的他,居然在几个月内学会了弹吉它。从此,家里又有了他的笑声。两年技校上完,他除“网罗”了一大群追随他的“铁哥们”外,还给家人带回了一位美丽可人的姑娘虹。
他陶醉在甜蜜的爱情中,觉得生活是那么美好,生命是那么宝贵。身为长子,他逐渐意思到自己的责任。他对母亲说,父母把我们养大不容易,受了不少苦,我这个做儿子的,将来一定要让二老享点清福。
惠上班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父亲买了二瓶酒,给母亲买了一套婆婆衫,给弟弟们买了些好吃的。这小小的礼物,简直让父母乐得合不拢嘴。
在惠上班不久,我趁出差顺便回家了一趟。惠见我格外高兴,俏皮的说,姐出嫁成了人家的人,还没忘个这个家,好样的!说着,就哼着小调跑到街上给我买了条满是标牌的牛仔裤。他说现在都兴穿这个,姐也美一美。我说自己生完孩子长胖了,怕是穿得不好看。他却说,姐穿啥都好看。边说边拉我坐下,拿起裤子就帮我往腿上套。他帮我拉呀、扯呀,直到实在套不上才善罢甘休。
惠在物贸公司工作,成天要天南海北地跑,很少有时间和虹在一起,好在他常有机会来车城看我。
1990年春节前两天,惠出差路过车城。我看出他精神很疲惫,脸色也不太好。他说近来工作忙,总在外面跑,累的,没啥大病。隔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他急急忙忙办完事要赶回去。临行前,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说,我这个当舅舅还没给过外甥压岁钱,这一百元钱是给外甥压岁的。我说过年还有两天呢,压岁钱还兴预支?他说今天不给就没有机会了。我骂他乌鸦嘴,说以后机会多的是。
惠是准备过完年就选个日子结婚的。谁曾料到,这时他住进了医院!
按常理说,人吃五谷杂粮,谁没个三病两疼?而我联想起惠临别时说的话,越想越不安。我催促家人把惠转到市里最好的医院,以免耽误了治疗。而事实不出我所料,惠由进院时的两个+号变成了四个+号,并且医院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
等我知道情况危急日夜兼程赶回家,惠所在公司领导已竭尽全力帮忙,把惠转到了按市里最好的一家医院。经过各项检查,惠得的是慢性肾功能衰竭。
这简直是晴天劈雷!父母都急懵了。我欲哭无泪。望着昔日生龙活虎般的弟弟此时气息奄奄地躺在病床上,我恨不能马上替他承受这份苦痛。
惠艰难地挣扎着过了一天,又一天。通过一段时间的透析治疗,惠可以慢慢下床走动了。虹几乎天天都来医院陪着他,哄孩子一样,天天给他讲一些开心的故事。惠对面病床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常跑到惠床边玩。惠很喜欢小孩,有点好吃的就要给他吃。惠爱逗他说,你要是我儿子该多好。小男孩说,我要是你儿子就好啦,可以在城里上学读书了。惠说你还没上学?小孩点点头说,没,家里没钱。惠摸着小男孩的脑袋,笑笑说,那你以后就是我儿子,我有好吃的先给你吃,等你病好了我供你上学,好吗?小男孩高兴得蹦着说,那可好啦!
惠的病情基本稳定后,我和父母便与医生商量,看能否做肾移植。关于肾源,我,以至我那刚懂事的二弟都愿捐献。惠知道此事后,坚决地对母亲说,我宁愿自己死也不能连累弟弟和姐。
八月的一天,初秋的落叶轻轻地飘舞在瑰丽的晚霞中,我陪惠在医院的小径散步。他忽然对我说,姐,我真对不起公司,刚上班一年多就让他们花了那么多钱为我治病。我说,等你好了好好工作就是了。惠惨淡一笑说,姐,你不用瞒我,我早知道了。我身边的病友都一个个走了,我能不知道自己的病?我不怕死,人,谁都有这一次。只是太对不起父母,没让他们享几天福,反而让他们揪心,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反问他,难道那么多爱你的人关心你的人都唤不回你对生命的信心吗?
见我伤心,惠又反过来安慰我。他尽量讲以前遇到的有趣的事。他说,有一次,他们学校乐队应邀到一个镇上的舞厅去伴奏,那天下着滂沱大雨,镇上的青年竟穿着大雨鞋跳舞来了。开始还暗笑人家土老帽,后来一想,这也是一种情调嘛;起码他体现了这些青年对生活的热爱吧。我说是啊,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能有这样的勇气。
正当我满怀信心向上海联系医院时,惠因练气功导制鼻腔出血病情恶化。临终前两天,他对来看他的好友说,过去活得真傻,不知道珍惜生活,还爱怨天尤人。人活着多好,要是老天让我再活一次,我一定做个世上最好的好人。
十月,二十六岁的惠还是走了。他静静地躺在母亲怀里,安静地去了。
我一直不敢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我一直在企图欺骗自己,惠是到很远的地方出差去了,他有一天会回来的。
我一直等待着,等待着,哪怕这种等待遥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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