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童年,才真正用心感受过生活,有过纯真的快乐,我在生命的路上不停地走着每次转变的时候,我都听到了童年的呼唤。”离别时成长历程中必然要经历的人生体验,“失去”和“离别”是成长所必须要承受的代价。《城南旧事》中随着爸爸的花儿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林海音写《忆儿时》曾想:为了回忆童年,使之永恒,我何不写些故事,以我的童年为背景呢?于是“的保姆”写了自传体小说《城南旧事》,离别思绪贯穿《惠安馆》《我们看海去》、《兰姨娘》、《驴打滚》、《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通过一个个关联不大的故事,一个完整的童年,却不是单纯的童年,它满含着人性的思考,人生以及社会的反思。正是一个个亲人朋友的离去,“我”的童年阶段有着无限的忧愁和遗憾。“人生就像一辆行进中的列车,尽管有人在中途上车,也有人到站下车”,正如《活着》中福贵一生中看着身边的亲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他,永远远去,苦尝着死别之痛,《阿甘正传》中阿甘同样经历着亲人朋友的生离死别,离别是大众的人生写照,不管是自然人还是社会人都不可幸免悲悯情结。
敏感且独立的意识对离别的主观感知
与其说林海音缅怀童年,想念童年的人事物,倒不如说她在诠释离别本身的意蕴与价值。林海音的童年与众多童年不同:敏感,自主,独立,文中“我”对事物的认知能力比较强,有独立判断是非的能力,至少在“我”的世界里有独到的是非善恶标准。对于《惠安馆》里的秀贞,妈妈、宋妈等人都说她是疯子,“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宋妈或者妈就赶紧紧握我的手,轻轻说:‘疯子’!宋妈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道他自己也很看疯子,只是不许我听我看就是了。”小小的躯体里潜伏着叛逆的精神,敢于挑战“大人们”的集体认识观念——一群人说假话,假话就成了主流,真话却被谎言掩盖。恰恰这样的叛逆精神反衬当时社会中贫苦儿童天性的压抑,过度的内敛,特别是女性非自主意识的悲哀。“我”潜意识里觉得秀贞不是疯子,“我”从最初听说椿树胡同的疯女人,到看到站在门口的有两泪窝的楚楚可怜的女人,再感受到的温情的母爱,秀贞在我的眼里越来越真实。大人们认为秀贞就是疯子,说她整日里胡言乱语,将秀贞的“事迹”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如对待瘟疫一样避而远之。而在妈,宋妈等人集体认知下,英子却能脱离其桎梏,英子所受的家庭教育不同,林海音在日本出生,五岁随爸妈回国,虽然还未接受学校的现代教育,但她所生长的环境塑造了她独立、自主、新进的意识。“我”所看到的秀贞是善良、痴情的女人,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下小心翼翼的和贫苦的大学生思康叔相爱。正因在社会观念的批判下她是个疯子,未婚先孕,伤风败俗,有伤风化,可从人性来讲,秀贞从某种程度上因祸得福,成了精神上的自由人,活在自己的理想国度里。“我”似乎意识到这一点,并认可秀贞。
在《我们看海去》中,一个秃着头,浓浓的眉毛,嘴唇厚敦敦的小偷认了让弟弟上学而偷盗,妈妈说“我”以后写文章时,说一说一个坏人怎么做了贼,又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而“我”却毫不犹豫的 反对妈妈这样教我,“我”要写《我们看海去》,因为小偷在“我”看来是个称职的好哥哥,一个不太聪明的贼而已。再后来,敏感的“我”看到父亲和兰姨娘之间的暧昧,“我”打了一个冷战,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阵阵袭来,极力维护吗麻烦让婚姻与地位,有意撮合兰姨娘和“四眼狗”德先叔。宋妈的女儿被卖,“我”充当着小大人角色帮助宋妈找女儿,“我”展现着一种从“女儿性”到“女性”和“母性”的成长过程帮助,此过程体现了“我”强烈的独立意识。有意识地和无意的伤害,间接促成离别的发生。同时,“我”承受着离别后的痛苦与思念。并总是摆脱不了“送别者”的魔咒。既是事件的受害者,也是被告人。《送别》贯穿小说始与终: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离别多。“我”的悲哀在于失落了单纯和必须直面的早熟的人生。“我”不喜欢别离,却总是走在送别的路上,到一个站台变目送,直到后来,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秀贞和妞妞在火车站意外死亡,命运坎坷的兰姨娘和德先叔的离开,草丛里的大朋友被抓去警察局,宋妈回乡下生孩子,直至爸爸去世,敏感、独立的“我”在离别中成长,自觉地懂得《送别》的意义,“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离别中的城南意象,回忆里的城南旧物
人类很擅长寄物于情——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某物传达某种情怀是某个时代某群人情感的集体表达,经过时间的积淀,形成特有的象征意义。
《冬阳.童年.骆驼队》中骆驼总是走在路上,来了顺城街又离开顺城街,走起来“当、当、当”的响。“我”认为一定是拉骆驼的人类耐不住那长途寂寞的旅程,所以才给骆驼戴上了铃铛,增加了一些行路的情趣。骆驼的铃声自古便充满着离别愁绪的意味,冬天快过完了,春天就要来,骆驼队累来了,停在我家门前。“我喜欢看骆驼身上像绒袍子一样的毛皮,聆听缓慢悦耳的铃声,学着骆驼上牙和下牙交错地磨来磨去的咀嚼,到夏天来了,再不见骆驼的影子,又到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了,时间的更替,四季的轮回,“我”和骆驼离别又重逢,可是“我”和童年却不再重逢,它已一去不复返。冬阳底下学骆驼咀嚼的傻事,“我”也不会在做了。一个人心灵的成长,性格的早熟大多是在忧伤和痛楚中完成。《我们看海去》中,“我”和嘴唇后厚敦敦的人约定去看海却不能实现,他被抓了。他的弟弟不能漂洋过海去留学,“我”不能同他送他弟弟去读书了,不能赴“我们看海去”的约会,在路上,我们失散了。海洋成了遥远的梦境。《城南旧事》是林海音写的思乡纯文学,是台湾怀乡文学的力作,她1948年同丈夫夏承楹携子女赴台湾,她与大陆告别,2001年在台湾台湾与世长辞,她只能永远与北京的城南隔海相望。1990年,林海音回到了阔别了四十一年半的北京,成为两岸文学的重要桥梁。正如《中国乡土小说史》一书中评价的那样,《城南旧事》标志着台湾文学的乡土小说由政治,社会的,问题的,写实的大一统转向乡愁的,文化的,民俗的,个人性的,抒情的分野。北平城南是一处重要文物集散地,聚集了北平城里古老的民俗与风情,游艺园里上演着张笑影的文明戏《锯畹丁》,《春阿氏》,雪艳琴的《梅玉配》,看露天电影郑小秋的《空谷兰》,还有穿街绕巷的“唱话匣子”,都是二十年代老北京的记忆,旧日京华所在地——城之南里的椿树胡同,虎坊桥,梁家园等胡同光景。《兰姨娘》里兰姨娘和德先叔要离开了,马车叫来停在大门口,“我们”全家上下在门口送行,黄昏时的虎坊桥很热闹,那马车越走越远,扬起一阵滚滚灰尘,就什么也看不清了。马是当时交通工具,中国千百年来承载着马文化。《庄子》中的马则有“自然”“真”的意象,《马蹄》、《秋水》是庄子通过马对“真”的崇尚,那么在《城南旧事》中,马是否也是真性情的体现,象征着离别时悠悠的情丝呢?哒哒的马蹄随尘湮没,奔波的人与马为伴,他们忠实坚毅,送别的人与马作别,更是对马儿离情的寄托,带走聚合,落下目送人的寂寞,它们又是无情的。
雪停了,干树枝上挂着雪,天刚蒙亮,“我”看着宋妈骑着驴回乡下去,小驴儿朝前走,在厚厚的雪地上印下一个个清楚的蹄印儿。黄板牙儿在后面跟着驴跑,嘴里喊着“得、得、得、得”。驴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铃铛,在雪后的空气里,想得真好听。留给“我”离去的背影,再也见不到黄板牙的驴打滚了,也吃不到宋妈毛的“驴打滚”,驴驮着“生育机器”回乡下,真是一头蠢驴。东交民巷街道中的花圃种满了蒲公英,“我”想让爸爸也种蒲公英,蒲公英很漂亮,但它们总是随着风儿飘散,脱离母体,离开得热烈,去得迅猛,来不及唱《送别》留下光秃秃的枝条清零的无声的站立。
离别里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
林海音笔下的死亡既悲剧又朦胧,朦胧也是一种审美。《城南旧事》中没有正面描写死亡,死亡对于主人公“我”而言是模糊的。小说中的“我”生了一场大病,昏睡中模糊听到宋妈和妈的对话“越想越拍人,乖乖巧巧的妞儿!哎!那火车,两人一快,哎!我就说妞长得俊倒是俊 ,就是有点薄相…….”,醒来看见妈手上戴的镯子,是“我”给秀贞,妞妞作盘缠的,这才感觉到秀贞和妞儿可能出事了。在黄板牙最后一次来我家之前,宋妈认为自己的小栓子还活着,可是等到黄板牙来了,告诉宋妈实话,“我”才听妈妈说小栓子几年前掉进河里淹死了。到后来“我”拿着刚发下来的小学毕业文凭,回到家看到自己掉落的小青石榴,就听见厨子老高说:“大小姐,别说什么告诉你爸爸了,你妈妈刚从医院来了电话,叫你赶快去,你爸爸已经……”,林海音同样从侧面描述着爸爸的死亡。小说没有正面描述死亡,秀贞,妞儿,小栓子爸爸的死都是侧面描写,没有直接写到死亡情节,非不敢正视死亡,而是在于一生的思念,在于生命的恒常。
大自然中万事万物是转瞬即逝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东山魁夷说:“究竟什么叫生呢?偶然来到这世上的我,不久将要离开到什么地方去,理应没有常住之世,长处之地和常住之家…….我被动地生活着,如同野草,也如同路旁的小石”。“我”的父亲曾喜欢搬家,“我们”没有常住之家,绿衣的邮差是报告哪里有房的主要人物。
佛教的“灵魂不灭”“轮回转生”和禅宗的“万物一如”“生死一体”升华了生命短暂无常的死亡意识,死亡是人逃不了的宿命,但不是生命的结点,而是一种超越生的精神力量。秀贞的母爱,追求爱情的自由,妞儿的纯洁善良,小栓子的活泼顽皮,父亲的父爱都为“我”所铭记,他们的精神在延续,尤其是父亲在“我”成长过程中扮演着教育教育者和保护者的角色,爸爸曾对“我”说:“不要怕,英子,你要学做很多事,将来帮着你妈妈,你最大。”在很大程度上,林海音继承了她父亲为人处事的风格,独立倔强,父亲对她的影响是一辈子,从某种程度上说,死者的生命人被延续着。
北平城南的人和事早已远去,唱《送别》祭奠远去的旧事与时光,“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离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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