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我不知该用怎样一个词,来表达自己在刚刚过去的那一瞬间里内心掀起的一种情愫。刚才,我正坐在电脑前看《哭泣的骆驼》正文前《重新的父亲节》代序:“……再见所爱的人被一锤一捶钉入棺木,当时神智不清……黑暗中,又是父亲紧紧抱着,喊着自己的小名,哭是哭疯了,耳边却是父亲坚强的声音,一再的说:不要怕,还有爹爹在,孩子,还有爹爹姆妈在啊! ”心一阵颤动,泪不由得涌了出来……
这一刻,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在我闪电般耀亮的记忆画面上交错出现。一直以来,他们无限度地奉给我的骨肉亲情,包括纵容、关爱、庇护等多般情节闪烁而出,在我几乎凝固的心河里,激起千重浪。这些凝结着人世间最平常而又最容易被忽略的血脉尘缘的浪花,如此美丽又如此珍贵!为人女为人姊的我,怎么能够不在日常的冗务里拨出一点点时间,做一次吾身自省?对这份人人皆有、与生俱来的尘缘真诚地叩拜三次,于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次精神的洗礼、情感的慰藉呢?更何况,我又是多么害怕自己把所有的精力只耽于庸碌而不为的所谓大事,却将这些生命的珍珠轻易地遗失在某个荒芜的角落里啊!
此刻,无论是曾经年轻、现已额鬓沧桑的双亲,还是从不给我添任何麻烦、有时还反过来替我释怀的小我四岁的弟弟,他们留在我记忆中的表情竟然是那么雷同的一种“欢喜”,想到这儿,心底又是一阵不可遏止的“感激”——我的骨肉至亲们,在我翅膀渐硬飞离他们独自栖息的近二十年里,他们从没有将生活的磨难抑或一点点的不快乐拿来给我倾倒——试图让我分担过,可是,生活在关中乡村的他们,怎能可能没有生存的无奈与哀愁呢?!
因为少小离家,他们对于我,从来都是“惯”的态度。我被惯坏了。
十二岁开始在外读书,小鸟羽翼初成。不能说是闯荡江湖。虽无父母兄弟庇佑,可每周每月送上的生活费,都能使吃穿用度强过一般,将少年心中那份看得比命都重的体面和自尊维护到最好。七年是弹指间的事,少年长成青年,回家一看,弟弟忽然就比自己高过一头,父亲的身躯却好像矮了许多,没有了从前的那般高大,而母亲在重要的日子里早已需要用染发剂来遮掩岁月的霜痕了!作为家里的大孩子,就业后本应自觉分担一些家庭的责任,可这只在原野里独行侠般飞掠过数载的鸟,却成就了一副桀骜不逊的性情;除过衣食住行,整个脑袋昏睡在想象的世界里,对肉身寄养的这块黄土地的风土人情来往世故,藐之愤之、不与同流。
在外边做事,还能基本做到谦虚谨慎与人为善;可一回到老巢,就成了魔鬼嘴脸,整日将那个脑袋里如杂草般疯长的“愤世”理论拿来与长辈对抗,抨击封建余毒陈规陋习,一度希望在自己这一代人手里,取消春节走亲戚这项劳民伤财的工作,全然不顾民族传统、经济需求、市场炒作、商家运营等物质存在,只把惊愕的不知面前是谁家孩子的父母大人当成了“保皇派”代表,单方面与之言辞搏杀。
终于把他们气走了,一个人屏心看电视,一边翻出节日美食独自享受。晚上走亲戚的归来,空空世界消失,被问吃饭没,答没有,母亲就急着去馏包子下面条,却冷冷地喊:“不饿!你别管!”无情的话喊出去,饭依旧会端上来,放心吃,没人要你履行什么,甚至,那两位前世歉了帐的、被冠以“家长”之衔的人,还等着听你的饱嗝呢,否则今夜,他们能睡得着?在老巢里,怎么闹都是赢!
关中农村,盖房子是大事,有很多讲究。此时,我没法再三用“年少不更事”的老话来开脱自己的过失:从小到大,我家起屋、翻盖共三次,我从未参与过。第一次1980年,我七岁,略去不究。第二次,1988年,十五岁,厦屋翻成二层的楼房,周末回家看了一眼就走了,没有心肝的样子,初三在读面临中考的大孩子,谁也和她也不计较什么。第三次,1996年,……
写到这里,我的手指滞住了,心陷在深深的自责里——我的父母双亲,他们的品质里包含着关中平原上随处可见的那些农人的良善与隐忍。80年代初期被人借走半年的积蓄,说给儿子订婚,十多年后,那人让孙子用自行车驮着,拿了同样的数目来还,债主却说:唉,都说算咧。又殷殷的留那古老的借钱人用饭。这样与金钱有关的例子在我的记忆里很可以举出三五例,还不包括他们隐瞒了的。父母从不抱怨,借债的非亲即友,要么故旧,要么就是比自己更可怜的人家,都是急需么,能来,也是看在咱的“人”上……在生命无定数的棋盘上,两个人无师自通又那么和谐一致地走着“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棋子,把这无声的家训潜移默化移植到下一代人的血液里。回忆起那些个被人欺了的旧事,反而成了夏夜纳凉时两代人间传递的笑话,把一度为子女耻笑的软弱、或者说是没有原则的宽宏,沉淀既而升华,最终成为家族史上的逸闻趣事。
对外人尚如此,对亲生的骨肉宠惯得失去了“教养”也就难免了。1996年那个周末,这个缺乏管教的说盖房子太乱了,下周不回来了,房盖好再回来。就那么轻易地说了,轻易地走了,一个月后再回家,又是另一番天地。
新造的两座大梁当庭而立,腰上裹了喜庆吉祥的红绸,被众多前来捧场的乡亲极为隆重地抬起,一时鞭炮齐鸣,亲朋满座,开筵,而欣赏、评价出嫁女儿给娘家的贺礼将是村人们最开心的环节……想象遥远的那一刻,我的父母双亲,他们只将和善的面孔笑成了两朵沧桑的花,任那位自小就不愿与红尘中滚滚的人情世故结缘的女儿,在几十里路之外,想象着做一只孤独的鸟,安闲自在去也。
父亲为长,兄弟四人,姊妹两个,每一房都开枝散叶儿女双全,这就导致我作为这一代人的老大,按常规而必须肩负起的使命:弟妹成群,鱼贯长成,订婚、结婚、生子、子满月、公婆生辰、忌日,宗宗要做老大的垂范。而这些年来,回想一下,竟没有为其中一桩事费过神、请过假。只那一年春节,二妈当着众人的面数落母亲对自家女儿的包庇之罪时,我才窘了脸有所觉悟,原是母亲把那些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的应酬全都替我挡了去,按照乡村的规矩,每回都送上两份礼,一份是弟弟的名字,另一份则认真地报上我丈夫的大名。
在二妈高亢的碎语里,我想象我厚道的母亲,只为有这么一个从小就遇事不围观、喜筵不上席、上席不夹菜的、羞涩拘谨怯于应酬七姑六婆的女儿——那只独鸟,而捱了多少婆婆妈妈们的唾沫星……
独鸟也有羽翼不舒的时候,结婚啦、买房啦、买股票啦,一律飞回老巢觅食,并庄严地说出了“将来必定多还三五斗”的争气话。两只老鸟只顾四处筹措,那“三五斗”的誓,风吹云散,十年后亦成了故事。
孩子出生后,母亲自然成了免费的保姆,带孩子洗衣做饭甚至铺床叠被都不耽搁。转眼吃了三年现成饭,几乎忘了柴米油盐之事。心清时,许诺着要带母亲去看海;心浑时,又激烈地挑剔她做的菜五颜六色没法吃,每遇此时,母亲只端了碗低头吃饭,然后进厨房刷洗,不看我一眼。母亲每周日下午赶到我这里,周五晚上在我下班后又赶回家去,那边有孙子孙女挂念着,春夏秋冬风雨无阻,从不让接送,更舍不得打车;一次带了大半袋面粉来,从车站一路背到小区,在楼下喊我,我跑下去,她手撑着腰,嘴里吁吁地喘……
小鸟不成器,孝顺更谈不上,可血管里毕竟继承了黄土地上那一脉朴素之血,想起当年与“三五斗”们一起“突突突”射向老巢的绝情弹,心就缩成一团。此不肖之鸟儿,还有救吧?
今年春节,无意中听两个大人讨论节后装修的话题(其实,自己早已是“大人”,而习惯上叫的“大人”早已成了“老人”!只是两位老人不服老,掌惯了舵的手不肯放松,总想替孩子多把持一会儿),就主动参与进去,询问了装修计划,急忙将预算中的太阳能揽到自己怀里,到时间又赶紧送了三千块回去,对个人良心上多不胜数的隐创,总算是一次小小的平抚。
我庆幸自己拥有这份心债,它告诉我,在亲情的世界里,我是富翁,而不是曾经竭力模仿过的那只孤鸟——喜怒哀乐无所依傍。做女儿这么久,总算是明白过来,遇到麻烦了就可以全身心地投靠过去,这份依傍是人世间最靠得住的。
前些天在办公室,接到父亲的短信:丁丁好不好乖不乖。我笑了,肯定是他老人家刚学会发短信,就先给女儿发一个试试,对外孙的问候却是第二位的。于是立即回复:一切都好,过几天不太热了就回。过了几天,父亲打来电话:“回来吧,把娃引上,屋里装空调了,凉快得很。”当时也在办公室,关上电话,眼睛就湿了。
弟开着他庞大的农用机车在车站接我们,笑着抱起小外甥说:“等舅舅挣钱买了好车就开到阎良去接你。”
此时,母亲正站在大门外的泡桐树下,朝目力所及的村路上张望,浓荫里放着凉水桶,桶里冰着西瓜。这是一副永不褪色的油画,定格在记忆里那本家庭画册的第二页。母亲看见我们,就笑盈盈地走上前,一边数落起上次回家的日期,又隔了两个多月!画册的首幅当然是全家福,背景是80年代末的乡村土墙,墙根堆放着供烧火用的煤炭,父母并肩而坐,弟弟踩着左右两张椅子的横杠、淘气地咧嘴嬉笑,我站在父亲旁边,拘谨地抿着嘴。这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一页,他们是我的亲人,是取之不竭的财富,是上天赐予这个不肖儿的骨肉尘缘。
“尘世亦是重要的,不是过眼烟云”,这话年轻人总不懂,十几年岁月随便浪掷了去。孩子在父母的眼里总是比自己的命更重,那份不知觉已享用了半生的爱,那些曾经“反馈”给他们的伤害,无法补偿,只有走好自己的 路,让他们少操点心了。
自省于2006.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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