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五味,春夏秋冬,莫不因饮食而丰富多彩,生机怏然;芸芸众生,饮食男女,虽为杂食性动物的人类,除了少数宗教习俗禁忌之外,又有多少不垂涎于那晶莹剔透、肥而不腻的红烧肉?然而,有时候又总觉得上帝是在与我们开了个玩笑:当我们能吃的时候,饥肠辘辘的时候,恰恰是没吃的,吃不起;当我们的钱包足以支付任何美食佳肴的时候,却偏偏吃不得,不能吃。因为吃了会增肥,发胖,加重“三高”……。
广义上的肉食,包括了猪肉、牛肉、羊肉、狗肉、兔肉、鸡鸭鹅肉、鱼肉等等,而小时候老家人所说的吃肉特指是猪肉。
上世纪六十年代,大多数的人家通过打猪草,筛猪糠,喂猪仔,起早贪黑,每年也可以养上一两头猪。到了年底,盘算着一家人的买布制衣、礼尚往来、孩子上学缴费等支出,倘能可以应付,这便张罗着杀一头猪。在卖去大半猪肉的同时,留下猪头,内脏。包括血子(猪血)、猪肝、肚肺(胃心肺)、杂碎(大小肠)、蹄爪(四肢和尾巴)、板油花油(腹内脂肪及肠连膜,也叫大油小油)等,全家人便可过上一个丰盛的年。
过年杀猪,是大人孩子十分期待的事。按照约请,杀猪匠一身油乎乎、脏得发亮的外套,带着他的徒弟,肩扛铁通杖,杖头挂着方形柳篓,篓子里放着刨刀、尖刀、砍刀、剔骨刀、铁钩等一应杀猪用具。这篓子除了装工具还另有用场,一是每杀一口猪,除了工钱,还有二斤猪肉回馈。杀完猪肉就放在篓子里带回,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再就是杀完猪的猪鬃猪毛等邋杂下料,杀猪匠要用禾草捆扎,一并带回集中销售,这是杀猪匠的副产品。等到师徒院内坐定,男主人早将准备好的香烟递上,一人一包。女主人则赶紧烧出满满两大锅开水备用。院子中央摆放着杀猪桶(大椭圆木桶),木桶外面放一条长凳,长凳下面放一只搪瓷面盆,面盆里准备了半盆和了盐的清水。这边杀猪人连同邀请来的邻里壮汉,三五人一齐跳进猪圈,将要杀的猪捆牢抬出猪圈,声嘶力竭的嚎叫声,响过村庄原野,让人惊心动魄。围观的女孩子早已捂着耳朵躲进了门后,而一群男孩则欢呼着、跳跃着围在跟前,观看这激动人心的生死一刻。
只见众人抬起垂死挣扎的猪,摁在长凳上,猪头对着面盆。杀猪人拍拍猪的脖颈,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从脖颈中央捅进心脏!一股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子喷涌而出,流进搪瓷面盆,杀猪人用刀柄在盆子里搅了几圈。这就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俄顷,猪已不再挣扎,血已不再流淌,众人将猪掀翻一边。
杀猪人用尖刀在猪的后蹄旁边,切开一个小口子,然后拿来铁通杖从小口子插入,贴着皮下,顺着猪腿向前肢、后背、颈部一阵穿插。拔出通杖,师傅蹲下身子,左手握着猪后腿,右手捧着猪蹄,口中啐一口痰,对着切开的口子吹气。空气沿着通杖穿过的通道,所到之处,纷纷起鼓,恍如老鼠钻洞。一旁的孩子们拍手欢呼“小老鼠”!“小老鼠”!杀猪人一吹一吸,左手有节奏地配合着一松一勒,确保吹进的空气不会泄出。如此三五分钟,直吹得猪儿滚瓜溜圆、四肢挺直,直吹得杀猪人眼冒金星、青筋突出,方拿来麻绳将吹气口扎紧。这边吩咐家里人将开水打进杀猪桶,众人一起将猪抬进开水中烫泡。师徒二人各自拿出刨刀,不失时机地在猪的表皮上猛刮。刨刀经过之处,猪毛退去,原本黑色的猪皮一片洁白。院子里热气袅袅,腥味扑鼻,然大人孩子皆喜形于色。
杀猪吹气古已有之,有歇后语曰“杀猪不放血——活吹(方言:吹牛)”。吹气的目的在于让猪的皮肤鼓胀,便于刮净猪毛。但到了八十年代后期,杀猪便不再吹气了,说是吹气的猪肉松软不实,口感不好。
一番开膛剖肚以后,杀猪人将猪内脏分门别类地清理好,挂在一边。孩子们争抢着用猪尿泡(膀胱)吹起一个大大的气球,放飞追逐去了。大人们则张罗着分发(售)猪肉。
通常的杀猪人家要把猪肉分为三部分,卖一份,送一份,留一份。卖,就是邻里调剂,以一个公道的价格售卖给邻居。送,就是馈赠亲朋好友。浓浓的乡情中,崇尚的是“邻居碗套碗,亲戚周来转”,礼尚往来,互通有无。那么留下一份是必须的。一年辛苦,大人孩子,饥肠辘辘,除了过年炸肉圆、灌香肠、制肉馅,还要腌制一部分咸肉,留着来年享用。
至今依然怀念我妈做过的“肉大褂”。每年的端午节,我妈总要切来一块风干了的腊肉(咸肉),说做一盘“肉大褂”给我们姐弟解解馋。将腊肉洗净,浸泡煮熟后,捞出冷却后切成薄片,再将肉片裹上蛋清和面粉制成的浆,放进锅里煎炸,直至两面金黄。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工艺,更无复杂的配方和调料,吃到嘴里,口角流油,不时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那个酥脆,那个熏香,真让人回味无穷,意犹未尽。
家里腌制的咸肉,可不全是留着自己吃的。除了逢年过节,一概留着招待亲友。乡下人好客大方,总是要在客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慷概和富足。在我很小的时候,听父亲说过我们家的一个邻居,家境不好,常常在过节时也吃不上猪肉。可这位邻居每次都早早吃完饭,在到邻居家串门前,刻意用豆油涂抹在嘴唇上,以示我们家也吃肉了,唯恐别人瞧不起。
杀猪的人家过完年以后,会拣晴天将卤缸里的咸肉拿出来,挂在太阳下风干晒透,悬挂在屋内房梁上收藏。我的一个小兄弟,上中学时需要在学校代伙,每日带米到学校蒸饭。仰望着悬挂在屋梁上的腊肉,垂涎欲滴。偶尔趁着父母不在,大桌上面摞小桌,小桌上面摞板凳,带上菜刀,爬上去切下一块腊肉。完了还用刀背在新切的痕迹上乱斩一番,为的是不会被发现。这是发生在七十年代的事,只是因为家里兄弟姐妹多,只是因为经济拮据,无法满足孩子们吃肉的欲望。
杀猪分肉,是一件很费思量的事。猪身上的肉,部位不同,三六九等。按照当年的认识,肋条肉、二刀坐臀肉为最,五花、下膘肉次之,槽头、拖泥肉最次。因此这就需要杀猪师傅合理搭配,以期买的卖的皆大欢喜。
四十年前,人们对肉的喜好与今人是截然相反的。人们更多的是希望吃到肥肉,因为肥肉油多解馋,更可以用来烧素菜。而瘦肉因为干涩无油,是普遍不被看好的。至今依然无法忘记,在那“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文革”时期,社员们被无形的分为三等:头一等是干部、党员,以及“根红苗正”的“贫农”社员。第二等是无所依靠的“中农”社员。最下等的是作为“革命对象”的、所谓的“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右派)”。因此,每逢年节队里集体杀猪分肉时,队长会计分到的总是大肥肉,而地主富农则只能吃瘦肉,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时代的灰色幽默。
无论是买肉还是卖肉,无论多与少,绝对不可以是一块肉,老家的习俗中“吃一片肉”是用来骂人的。因此,你买二斤肉的话,先割一斤八两,完了再加二两,这叫做“盖茆子”。即便是一刀下去,刚好二斤,也得加上一小块。当然,“盖茆子”常常都是些“槽头”“拖泥”之类的下膘肉,这不在买肉人的计较范围。记得有一年的六月六(传统中的龙王节),家家都要包饺子,一般地说,能包个豇豆饺、韭菜饺、韭菜豆腐饺已经不错了。可是要包肉陷饺,就得要到公社食品站买肉。为此我起个大早,步行七八里地来食品站排队等候。六点不到,只见大铁门外等候买肉的已是人头攒动,铁门内一溜排摆放着十几张肉案子,十几个屠夫,赤条条的上身围着油嘟嘟的黑色皮围裙,扛着一片片刚刚屠宰好,仍在散发着热气的肉片,进进出出。七点过半,大门打开,人群蜂拥而入。肉案前里三层外三层,高举着钞票,报出买肉的数量。而屠夫们依然是按部就班,“低头砍肉,抬头看人”。直等到十点过后,终于临到砍肉给我,只见二斤肉只割了一斤六七两,啪!来一只猪耳朵,刚好二斤!正当我哭笑不得,迟疑之际,后面的人大声喊着“不要就给我!”因为眼见着人多肉少,供不应求,没卖的了。
卖肉是要带肉茆的,而作为送人的礼物,特别是婚嫁喜庆,还要砍成“双刀”——前面砍成两半,后面连在一块,寓意“喜事成双”“喜结连理”。在那个年头,肉,堪称是上等礼品。除了婚嫁,盖房起屋,生孩子、做寿诞,都可以送上鱼肉之类。有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既是没有准备,也是无钱买菜,只得拿客人送来的肉下锅,这叫“来人吃来物”。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说的是在那食不果腹的年代,如果你有一门手艺,诸如木匠,瓦匠,石匠,皮匠,剃头匠等等,一定不会挨饿。生意在哪,吃住就在那。“木匠,木匠,好吃四样”,这四样菜,特指烧肉、坨子(肉圆)、豆腐、卜页(百页),这就是当年乡里人招待客人的最高礼遇。直到九十年代初期,我有幸经常参加乡镇企业管理培训,在乡镇局食堂,在市委党校,在南门招待所,每日午餐的菜谱中,都少不了一盘干菜烧肉。等到浓油赤酱、色泽红亮的红烧肉上桌,这些平日里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厂长、会计们,早已抛却了往日里的庄重。更有众多的巾帼不让须眉,风卷残云般地“解决战斗”!吃着那肥而不腻,酥烂不碎,入口即化的红烧肉,你才知道什么叫做美妙无比!正所谓“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见几回”。
一个小我几岁的哥们,去年春节回老家。闲来无事,找我聊天,袒露了他三十五年前与一帮小伙伴偷肉吃的故事。那是在“生产队”时期,赶上八月中秋节,队里照例在社房杀几头肥猪。猪杀好后,按照每人口一斤二两分配(经济已然开始好转),砍肉过秤后贴上户名纸条,挂在耙齿(耕地用木耙)上,等待天明通知社员来领。晚上,社房里的杀猪现场,熙熙攘攘,四个小伙子分工协作,有的拎着马灯帮杀猪师傅照明,有的围着饲养员、保管员说话,剩下的人则趁其不备,拎起耙齿上一挂六口之家的肉,溜出门外。
他们相约来到后杨庄的一家灶屋烧肉。为避免被庄邻察觉,找来破棉絮塞紧窗户。没有调料,一撮盐,一勺酱,将猪肉切碎放入锅里烧煮。肉烂了,盛上满满一大碗,送给后屋里正在酣睡的女主人。女主人点亮油灯,连连推说“不吃不吃”。没有床头柜之类可以放碗的地方,可手中的碗又烫得不行。情急之中,小伙子只好将肉碗放在木制的马桶盖上!等到灶屋里的人吃完,收拾洗碗,马桶盖上也只剩下一只空碗。也就是说,五个人,七斤多肉,荡然无存!
一九七九年,庄子上的小伙伴结婚,我们作为同龄人相约参加了婚礼。一番等待以后,饥肠辘辘的客人,迎来了一碗晶莹剔透的红烧肉,我冲上去夹上一筷,咬了一口,吐!——不烂!要知道我的这位伙伴的父亲,曾经是庄子上的“厨师”,但凡邻里红白喜事,他都乐意帮忙。虽然不比饭店里的厨师,怎么会在儿子的婚宴上,将红烧肉没烧烂呢?那么,可能的解释一定是不希望客人吃完,留作自家烧回锅肉吃。虽然几十年过去,这件事依然让我记忆犹新。
好了,吃肉的故事,伴随我渐渐长大,慢慢变老,总也说不完的,我们该吃杀猪酒了。
从我记事开始,杀猪对于农家人来说,就算得上是一件大事。你道是一年到底,也只能养一两头猪。如果经济拮据,没准两三年也不定能杀上一口猪。所以一旦杀猪,自然要邀请左邻右舍,帮忙的、没帮忙的一起来乐呵乐呵。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筹划,捞上几块猪血,切上两叶猪肝,割上二斤头刀肉,来上二卷百页三块豆腐,园中拔来大白菜,烧出满满一大锅。再来两壶山芋干老酒,直吃得众人捧着肚皮,打着饱嗝,意满而归。
“净洗铛,少著水,
柴头罨烟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
火候足时他自美。”
哦,猪肉!让我喜爱让我忧,让我满足让我愁。放弃你,忘记你,真的好难!
2015. 12. 24 于浦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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