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吃好,带着儿子去村后的路上溜达了一趟,返家的时候经过邻居家的门口。邻居恰巧拎着一只小小的竹篮子从院子里走了出来,看到我们娘儿俩,立刻扬声招呼:“快来吃梨,今天刚从山脚下摘下来的。”
我伸长脖子一看,十来个圆溜溜的梨挨挨挤挤的堆在篮底,梨皮是棕黄色的,个头却不大。村人敦厚淳朴,平日里互相赠送些自家地里生产出来的时令水果是常事,人家真心相邀了,不去取反而显得生份了。当下,我也不推托,开开心心的在竹筐里捞了两只,一只派到儿子的小手里,一只留在自己的掌心。邻居嫌我取得少,有些不乐意,腾出一只手在篮子里又捡了三只梨塞到我的手上:“你们多拿几个嘛!我家里还有不少呢!梨树今年是第一次挂果,样子不怎么好看,甜气还是蛮足的。”
邻居的话我相信, 浙江的水土好,种植出来的各种水果的口味真正顶呱呱。眼下正值梨子成熟的季节,市场上出售的本土青花梨黄花梨个个水嘟嘟的。不同品种的梨虽然外形有微微的差别,颜色有深有浅,但刨开薄薄的外皮,里面的梨肉一律的细嫩莹白,轻轻的咬上一口,宛如喝了一碗用蜜汁冲泡出来的甜水,让人回味无穷百吃不厌。
嫁给万先生之前,我从来没有吃过如此鲜甜的梨。老家那块家家户户的院子通通很大,高高矮矮的植物林立其间,桃树是不肯忽视的主角,每家的院子里都少不了一两棵。梨树素来是冷门,偶尔有一两户人家在院子的角落里安插一棵梨树,多半是贪它的花儿开得好看。不晓得是梨树的品种欠佳,还是如皋的土质和梨树不相配,即便是完全熟透了的鸭梨外皮也毫无光泽,口感粗粝。
我印象中的第一棵梨树是村子里一户蔡姓人家的,梨树不高,枝干倒是很粗壮,每年的五六月份里圆滚滚的梨子像大号的铃铛一样挂满了枝头,似乎只要一阵风吹过来,满树的梨子就能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村上与我同龄的小孩子有五六个,嘴馋,眼睛更馋,时常勾肩搭背的站在蔡家的篱笆外仰着脖子对着树上的梨子指指点点:哪个梨的样子漂亮?哪个梨可能最甜?。。。说归说,却没有那个小孩子敢越过篱笆去采摘一只自己心仪的梨子,蔡家的屋檐下常年坐着一位表情严肃的老奶奶,老奶奶的脚边总是趴着一只长相凶狠的大狗。小孩子们怀揣着蠢蠢欲动的馋猫心讨论一场,用力的咽下唇齿间泛滥的口水,然后恋恋不舍的回家了。
那会儿的梨其实也算不得是稀罕物,可小孩子就是没道理的固执,越是吃不到的东西越是心心念念,甚至会因为可望而不可即的梨子食不下咽,做梦都在向梨树靠拢。这时候,该由养父出场了!养父脾气好,小孩子提出的要求十之八九不会被拒绝。养父是我们乡里唯一的电工,小有本领,周边几个村子的电力问题归他管理,谁家的电路电线出问题了,或者谁家改建房子需要安装电表之类的事情全部要他经手才能办妥。有了这一层关系,养父在我们乡里颇有几份薄面,但凡我看中了哪家树上的果子哪个园子里的瓜哪根篱笆上的花,只要搂着养父的脖子撒撒娇,养父就乐呵呵的去帮我达成心愿。说起来,我十四岁之前并不是个恃宠生骄的孩子,但回过头想想童年里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倒也有些意思:小小的年纪就深谙大人世界的交际法则,活得像个狡猾的小狐狸。
几天后,两只不大不小的梨子终于出现在我的枕头边。大概是养父白日里去蔡家门上讨要了回来,故意不声张,悄悄的放在我的小床上,晚上,我心不在焉的撩开帐子,圆滚滚的梨子就跟宝石似的在幽暗的枕头边发着光,那种激动啊!直到现在我也能从心窝里完整的扒拉出来。眼下,我的孩子十一岁了,某些时候,他会恳求我满足他小小的愿望,而我,会不自觉的延袭养父多年前的小伎俩,把儿子盼望出现的小玩意藏在他的被窝里,然后恶作剧般的等待他欢欣的尖叫。我希望我的孩子有许多发自内心的快乐,小孩子向来对突如其来的惊喜没有免疫力,以致于某些微小的片段所产生的巨大温暖会紧紧的追随一生,这个-----我深有体会!
两只梨被我当宝货一样捂了三天,香气扑鼻。第四天,晚饭吃好了,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纳凉,我从床上把梨子捧出来,仔仔细细地洗干净,刨去外皮放在凉凳上。爷爷、奶奶、养父、养母、我再加上还抱在手上的小弟一共是六个人,梨却只有两只,真是伤脑筋!《孔融让梨》的故事我早就熟读,让梨的觉悟实在不够高,一方面我迫不及待的想把梨吞下肚子,一方面又为自己有吃独食的心思暗暗地不好意思。
弟弟的嘴里的牙尚未冒头,梨自然不会吃,剩下五个人,分梨的难题仍然存在。爷爷奶奶养父养母平日里待我的好不相上下,不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尝尝梨的味道都显得我不够义气。我托着腮帮子对着月亮纠结了老半天,最后摸到厨房里把菜刀取来,笨手笨脚的把两只梨子切成八块。
我乐颠颠儿的把梨子递到奶奶面前,奶奶摇摇头推开我的手:“梨要一个人吃,分不得的!”我又把梨送到爷爷的手上,爷爷的意见和奶奶一样:“梨不能分呀!自己吃!自己吃!”轮到养父了,养父笑嘻嘻:“我家丫头最懂事,我可不想和她分梨。”养母抱着小弟弟跟在养父后面附和:“是啊!不分梨,不分梨。”
八块切开的梨最后在我的肚腹里汇合了,既然家中的四个大人众口一词“不分梨”,那就不分了呗!梨好歹算吃过了,味道倒很是一般,有时候,人是奇怪的,习惯于把得不到手的东西臆想得美妙非凡,等真正的拥有了,才发现其实不过尔尔,蔡家的梨大抵就是如斯的感觉吧!
在养父家生活了几年后,爸爸妈妈把我领回了自己的家,爸爸在县城里上班,妈妈带着我们姐弟几个住在乡下的老宅里。暑假里,大姐用自行车载着二姐,妈妈的28自行车大杠坐着比我小一岁的弟弟,后座上坐着我,欢欢喜喜的到城里去看望爸爸。从乡下到县城大约有五十里路,骑行下去二十多里就到了一个叫磨头的小镇,这个小镇上有个很大的梨园,大得小孩子预测不出它的范围。梨园的外围就在马路边,从起点到终点全被高高的铁丝网包围着,那些成熟的鸭梨骄傲的挂在枝头上,引诱得路过的人频频回首。
梨园的大门外设有一只摊子,摘下来的梨子按个头归类,以供路人挑选购买。骑到了梨园大门口,大姐的速度变慢了,她很懂事,并不开口要求妈妈买梨,二姐胆小,就是歪着头专注的盯着梨看,弟弟喉咙里哼哼唧唧的,我在妈妈的背后默默的评估着我目光所能搜寻到的那些被囚禁在铁丝网里面的梨子们。不知道是什么让妈妈突然变得大方起来,她平日里十分节俭,那天却果断的跳下车跑去买了梨。
小小的梨有四只,我们姐弟一人一个,几个孩子争着要把属于自己的梨给妈妈尝一尝,但妈妈一口也不吃,她认认真真的告诉我们,别的水果都能和别人分着吃,只有梨不可以分,要整个儿的吃下去,“分梨”和“分离”是同音,没人喜欢和家人“分离”!
我突然记起在养父家吃梨的那个晚上,爷爷奶奶养父养母也异口同声的推却了我的分梨,那时候我还没想到“分梨”还有这么一层寓意。揭开了“不分梨”的面具,大人们暗暗在意的原来是“不分离”!可是,坚持真的不分梨的亲人们难道就真的不会分离吗?
一个人从呱呱落地及至垂垂终老,与身边的亲人爱人总要上演那么几帧相聚或分离的片段,相聚令人变得沉静温柔,分离使人逃不开孤单悲伤。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部曲折的剧本,有些相聚不是你想就能相聚,有些分离不是你不愿意就可以不分离。当我们还年幼,深爱我们的亲人们怀揣着一颗“不分离”的柔情满心希望的呵护着我们,等到我们长大了,留给他们的也不过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
前年的夏天,我带着一箱本地的黄花梨回娘家省亲,梨子体型大,一只将近一斤重,父亲一向是各类水果的热捧者,可惜这几年血糖严重超标,不能贪多。他兴冲冲地的把一只大梨子劈成好几份,招呼我和妈妈去分享,妈妈还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意思:“要吃自己吃,吃不下,搁到明天再吃,梨不分,不分离!”
好一个“不分离”,别去推敲是“梨”还是“离”,最起码这三个字冲口而出的时候,听到的人心里总是很软、很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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