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给自己烧了一碗大麦粥,生了煤炉,由着粥锅在旺旺的煤炉上咕噜咕噜的碎语。我妈以前烧粥时总要强调一句:粥要狠狠的烧,越烧越黏糊。我一听她说这话我肚子里就直泛酸泡泡,因为我特别不爱吃粥,尤其是早前的玉米粥,玉米不碾皮,直接在简单的粉碎机上轰隆隆的磨碎,看着黄澄澄的养眼,喝在嘴里粗粗的,玉米粉很不识趣的塞在牙缝里,实在令我光火。
江苏人一日三餐,早晚两餐是吃粥。南通地区一年只种一季晚稻谷,大米比较宝贵,故而米粥极少见,家家户户喝的粥基本以玉米粥为主。粥的伴侣是年关蒸的馒头片,馒头片切好了晒成干,一直能吃到来年的四五月份。大铁锅里烧着稀粥,竹子编成的锅架上蒸着一溜儿的馒头片。大人早上要下地,小孩子早上要上学,稀粥不顶饿,馒头片来救场,热呼呼的粥加上几片松软馒头片妥妥帖帖的安抚着大人小孩子的胃袋。倘是奢侈些,有几牙咸鸭蛋偶尔来客串一下,那再怎么平淡无奇的粥在冒着红油的鸭蛋黄面前都忍不住生动起来,纵然是不喜欢喝粥的我,怎么着也要给咸鸭蛋几份薄面,抿上几小口粥。
冬天的粥最不寂寞,奶奶拎着铁叉把窖里的红薯白薯抓出来,去了皮,切成大块,等粥锅沸腾起来后投进去慢慢的焐上半个时辰,粥与番薯就亲亲热热的融合在一起了。喝一口热粥,有番薯的清甜,咬一口番薯,有玉米的清香,一碗粥下肚,藏在鞋子里的冻脚便漾漾的暖了。紧随玉米粥之后的是大麦粥,我个人觉得大麦粥比玉米粥要滑爽香浓,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大麦粥在农村里并不流行。还有一种是元麦粥,比较稀罕,不常见,我依稀记得它是褚红色的,味道和大麦粥差不多,我还是在外婆家吃过一两回,仅此而已。
我打小看玉米粥不入眼,上学后,奶奶每天早上给我盛两小碗粥,一碗我捧在手里,一碗晾在一旁的凳子上,我磨磨唧唧的不愿意吃,奶奶便拿我们村的陈云芳老师说事:“你吃不吃?嘴巴刁的话我告诉你们陈老师!”彼时,老师是幼稚儿童的天,金光闪闪无比威严,奶奶把老师的大旗扯得猎猎作响,我即使一百个不愿意也只能勉强就范。有时,奶奶在催促我的当儿,陈云芳老师恰巧从我家门前的路上经过,奶奶更得意:“快吃,快吃,吃完了和老师一道走。”我排斥粥,但打心眼儿的喜欢陈云芳老师的,陈老师个子不高,剪着齐耳短发,说话的声音脆脆的,跟摇串小铃铛似的。她教我们班语文和音乐,舌尖上跳动着好听的“哆、啦、咪、发、、、”。她也喜欢我,人还没走到我家旁边就开始喊我的小名儿:“领弟,早饭吃好了没?该去上学啊!”老师的声音动听得不得了,从我家院门外直直的飘到我耳朵里,我立马精神十足的端起碗,宛如古时的侠客饮酒那般悲壮的一气喝到碗底,抬起袖子抹抹嘴巴,背起花书包蹦蹦跳跳的跟在老师后面去学校。
在我的记忆中,我十岁那年秋天为了一碗玉米粥还和奶奶吵了一架。那天中午,我饥肠辘辘的从学校赶回家,一揭开锅盖顿时火冒三丈----奶奶居然煮了一锅的“合算粥”。什么是合算粥呢?听着挺新鲜,其实它就是个杂七杂八的玉米粥,不过稠了些、粥里多了些毛芋头、多了几棵大青菜、多了一勺子盐与油而已。玉米粥算老几,姑奶奶前世就和它有仇!坚决不吃!奶奶好说我也不吃,歹说我也不吃,与“合算粥”誓不两立的决心坚固得连炸药也炸不破。奶奶爷爷都吃饱了,我还犟在饭桌边上生闷气,气得一鼓一鼓的,头一甩,手一挥,一碗厚实的合算粥被我推到地面上。奶奶跺跺脚,气咻咻的训我:“小东西,你以后想天天吃大米也得自己有本事唻!”爷爷是老好人,才不参与对立呢,小眼睛眨巴眨巴几下,假装若无其事。养父这时候刚巧从外面回来,看看板着脸的我奶奶,再瞧瞧噙着泪花儿的我,呲牙笑笑,拿着一只兰花碗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养父又回来了,兰花碗里装着香喷喷的韭菜面。养父把面碗塞给我:“乖丫头,合算粥你不吃拉倒,面条热乎着呢,吃吧。”我养父超级大好人一个,宠小孩子宠得没边儿,别看着他大大咧咧的,记性可好着呢。眼下我都三十八了,我回娘家,他一边喝着玉米粥一边当着我儿子的面揭我的脚底板:”乖孙,你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不爱喝粥了,外公为她赌气不吃粥跑了六户人家才取了一碗面条回来。“唉!爸,想当年你闺女我的光荣事迹一茬一茬的似夏韭菜那般收割不完,你为啥子偏要揪住这点小事儿不放呢?
我儿子起初对玉米粥很好奇,他压根儿不晓得外婆家吃的这玩意儿叫啥,于是他拿着筷子不停的在粥碗里搅啊搅,玉米粥哪里禁不起如此粗鲁的撩拨,马上面目全非了,儿子对着粥碗发了一会儿愣:”妈妈,我不要吃了。“我一本正经的给儿子灌迷魂汤:”你就喝一点吧,营养好着呢,粥喝了小脑袋马上变聪明,考试回回一百分。“儿子不上当,依旧坚持不吃,我养父立刻跳出来打圆场:”不吃就不吃,吃油条包子吃烧饼吃鸡蛋吧。“日子一天天的变好,粥的固定伴侣也渐渐被抛弃,昔日朴实的馒头片已经被各种各样的点心替换掉了。也不知道粥念不念旧?反正换谁来和它作伴,它还是一碗粥。人念旧,想想曾经被我打翻的一碗粥,望望眼前老态毕露养父,二十多年的光景怎么过去得这么快呢?
人是会变的,现在的我反而喜欢喝粥了。给万先生和小朋友备好晚餐,另外给自己做一份粥。老家带来的大麦粉,梁弄本地产紫薯,花上一个小时嘟嘟的炖在煤炉上。煤炉放在门口,每一个从粥锅边经过的邻居总要伸头看看我的粥,然后热切的釆访我:"你做的什么汤?"或者:"你在熬猪油?"如果粥有情绪的话一定会生气:大老远的从江苏奔到这块儿来,浙江人居然不认识它!
这么冷的天,一碗热粥真的是很适合,嘬着嘴慢慢的喝下肚,胃暖洋洋的,脚也热乎乎的。可惜的是,粥无知己,万先生对粥侧目,小朋友对粥皱眉,一张饭桌,分裂两派。也行!你嚼你的饭,我咽我的粥,无需刻意迁就,也无强制改造,这大概就是婚姻里最好的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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