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菜市场里时常有热心的大妈问我:“你嫁在我们这块呀!”我点点头:“嗯。”人家继续追查:“那你是谁家的媳妇儿呢?”唉,这问题我不回答吧,人家眼巴巴的瞅着等着呢。回答吧,我家万先生十八等草民一枚,即便我中气十足的喊出他的名号,那也就等于金鱼在水里吐的一个泡。这个时候,我唯有面带微笑的自报家门才方显诚恳:“我家公公是庆师傅。”“庆师傅”三个字有份量,一出场,基本上能妥妥的压住了好奇的嘴巴,取而代之的是一句感叹:“庆师傅是好人啊,上手的活儿干得特别让人放心!”
庆师傅是木匠,从二十出头开始,一直兢兢业业的做到七十岁之前,小镇上很多户人家的家什都是出自他之手。年轻的时候,庆师傅靠木匠手艺养活了一大家子人,等到儿女都成家后他的背也驼了,木匠活儿是放下了,但他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好口碑还留在那些他曾经为之服务过的诸多业主嘴边,从这一点来看,庆师傅无疑是个优秀的木匠。
据婆婆说,庆师傅的木匠手艺是自学的,没有接受过任何人的任何一点指导。五十多年前的自学成才是什么概念?憨厚的庆师傅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提起过,但在当时那种封闭艰辛的大环境下能一心一意的把一门手艺摸索成功并精益求精的一个人,他的聪明、毅力与干劲绝非常人可及。
我与万先生结婚后的几年里,六十多岁的庆师傅偶尔还要出去做工---附近庵堂庙宇里的一些必要的修修补补。接这些活儿不为挣钱,是结缘。在俗人心里,一切与菩萨有关联的物件都是神圣、古朴、隐喻的,眼下的木匠们对这方面的讲究知之甚少,没有办法细致的延续多少年前的工艺,唯有庆师傅这样的老木匠才能把看似简单实则繁琐的活计做得更圆满。
如今的“木匠”不应该叫“木匠”,叫“师傅”更合适,真正的木匠已经越来越难见到了。我小时候就有过好几次与木匠面对面接触的机会。曾经,家家户户的生活离不开木匠,小到板凳椅子,大到盖房子上栋梁,没有木匠出场肯定不行,在嫁女儿娶媳妇的当口尤其要客客气气的请木匠上门做工。娶媳妇的人家要借木匠的一双巧手打一张新人的大床,嫁女儿的人家比娶媳妇的人家还要复杂,大大小小的陪嫁家具全靠木匠们倾心而作。
我奶奶有六个女儿,大姑二姑出嫁时我尚年幼,对木匠活儿没印象,但爷爷奶奶为后面的四个姑姑准备嫁妆时的情景我到现在还能回忆得出来,最小的六珠姑姑是爷爷奶奶顶宠爱的女儿,她的嫁妆比其它的姑姑要考究一些。当时来我家做工的木匠有七八个,师傅领头,四十多岁的样子,徒弟们很年轻,看上去像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初中生。师傅放好了料,用墨斗在大小的木料上弹出一根根细细的黑线,接下来的力气活儿就分配给徒弟了。几个徒弟锯的锯,刨的刨,斩的斩,凿的凿,一时间,耳朵里被呲嚓呲嚓。。。嗤嗤嗤嗤。。。。噗噗噗噗。。。。笃笃笃笃的声音塞满了,地面上多出一堆堆锯末、木片和刨花。几种不同的分工中我最喜欢看刨木头,褐色的刨子贴着板材一推,粗糙的木面上光滑了,再一推,光滑的木面上出现了美丽的木纹,木匠推几下就会拎起手中的刨子仔细的观察手下的材料。一个好的木匠懂得挖掘木料中隐藏着的玄机,刨不到位,木料不耐看,刨过了头,做出来的家具显拙。刨是木匠的基本功,当一个木匠双目炯炯的掌控着手中一尺来长的刨子,两条腿压成弓箭步,身体前倾,专心致志的刨着固定在木匠专用作床上的木料时,那种浑然天成的力量美是如今使用电刨的木匠完全不具备的。刨子嘴里吐出的刨花薄薄的,卷曲成一团团生动的、浅色的花争先恐后的跳到了地面上。负责做饭的奶奶最喜欢刨花,一簸箕一簸箕的畚到大灶后,填到灶膛里,火头特别的旺。木匠师傅们的午饭和晚饭是我们家招待的,奶奶每餐饭都要忙前忙后的准备一桌子的菜,歇工了的师傅们围着桌子有滋有味的喝酒、吃饭,在厨房里忙碌的奶奶还时不时的跑到堂屋里说上几句客气话。六珠姑姑的嫁妆中有两只衣橱,一只是挂衣橱,一只是四开门的立橱。挂衣橱的左边镶着一块大镜子,立橱门的四个角上都雕着精致的花纹,那是橱柜上唯一吸引人眼球的地方。没过几天,两只初具雏形的大橱倚墙而立,脉脉的散发着木头特有的清香味,原先的木匠观念很朴实,家具的结实耐用放在第一位,至于式样,总归是个长方形或正方形而已。从一堆灰扑扑的木料到一套大小不一的家具,木匠们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临到工作结束,爷爷客客气气的捧出工钱再办一桌收工酒,师傅们就心满意足的奔赴下家了。过去的木匠们很忙,做工的日子预约得满满的,要请到手艺拔尖的老木匠来家里做工,差不多要提前半年预约的。
我大姐陪嫁的家具也是木匠们的成果,那会儿,父亲在县供销社车队开大解放,经常去外地拉货,打家具所需要的木料是父亲从江西的某个小镇上精心挑选回来的。木料准备妥当,几位木匠请进家门,嗤嗤嚓嚓噗噗笃笃的响了好些日子,待到大姐出嫁的那一天,姐夫家发过来拉嫁妆的两辆东风大卡车载着崭新的家具从村前的路上缓缓开过的时候,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全踮着脚尖围上来看热闹,母亲立在屋檐下,一脸掩饰不住的骄傲。
可惜随着家具工艺的产业化发展,这样喜气洋洋的事情再也无迹可寻了,老百姓需要的家具全来自于流水线,家具专卖商场里,要什么有什么,要多方便有多方便。等到我二姐结婚的那一年,嫁妆的事完全与木匠没关联了,爸爸带着二姐在家具城里挑选了一个上午,付好了钱,临近傍晚,那些富贵洋气的家具就被搬运公司整整齐齐的归置在姐姐姐夫的新房中了。从前一两个月才得以完成的大事,现在一两个小时就稳稳当当的做好了,很快捷,却总感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的大表哥初中毕业后学了木匠,他的师傅是我们家的邻居,表哥学木匠的事由我父亲牵头,拎着几样礼品规规矩矩的敬了师傅茶行了跪拜礼才算拜师成功。表哥学木匠的那会儿,木匠已经不是纯粹的手工师傅了,一些善于接受新事物的木匠们开始闯到大小的城市里去争取更多的机会。我的表哥跟着他的师傅一边学习一边打工,你说他是木匠吧,他只会做些半调子的家具,你说他不是木匠吧,他在工地上干的确实又是木匠的份内活---在木头模板外面钉洋钉。当然,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老百姓只要能靠自己的劳动挣到报酬,谁会去计较自己是否属于真正的木匠呢?如今,年过不惑的表哥几经打拼已经在我们那儿拥有了几家规模不小的装潢公司,好歹算是个老板了,可我见了他依然会笑他是个“洋钉木匠”。 木匠是个旧词,洋钉两个字是我自作主张的加上去的-----以示不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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