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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故事

时间:2006/9/6 作者: 左边山右边水 热度: 87187

 

小城故事
 
 
        街是老街,城是小城,照例,却有一条先前曾绿得发青的祁水河环城流过。湘江出广西境内后,远远的,绕过永州,也在这儿拖出一条清亮的带子。于是,在湘水和祁水交汇的支点上,有麻石铺就的水码头,和码头上一色撑着木吊楼的河街。镇日里,靠河岸泊着一溜大小不等的船只。风起时,船头的篾篷呜呜闷响着低腔,拨动一河清水。常有女人高绾衣袖,在舷边探头洗濯衣服,间或,带篷的木船上,也会飘出灰淡的炊烟。
      ……无雾天气里,出老街,隔河可看见三里水路外的浯溪亭阁和文昌宝塔。
      不知哪朝哪代,这里成了县治,小城便有了城墙。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很巍然地挡住进城走亲和买卖物什的乡下人。据地方上人称,城门毁于清末,其后,城墙也逐年坍塌。但至今仍可见古城墙隐隐约约的痕迹爬行在高高的河岸上。
      出北城,往西南行,百余里外便是古城永州。早些年,常见有携了锣鼓和刀枪把子的永州祁剧班,从水路漂到祁阳码头;抑或,也有从潇水放下来的木排,很打眼地流过湘江。排上人一色黑褐脸膛,胸臂上皆鼓满硬梆梆的肌肉,兴之所至,只在胯部间围一块三尺长白粗布,曰“澡帕”。岸上人见了,照例喝彩、对骂,漾起满河欢笑。
      城是小城。十来条窄狭小巷,躲在黑黝黝的屋脊下,漠然地,露出昏暗老脸。小巷两旁,各睁着一双双深黑空洞的醉眼,死盯住偶尔过往的路人。天太小,两边黑屋把太阳压成一丝细线,斜斜地投在路中的青石板上。孩子的世界是河水,六月才有的梦,一个个印满了古城墙脚下的河滩和吊脚楼木屋。依矮墙,则坐着穿蓝士林布斜襟衫的老娭毑,两眼混浊地看着石板上的太阳,也喊:
      “蠢狗,你爷回来哩。”
      声音很幽远,寡淡而无味。孩子仍笑。便看太阳下青石板的颜色。
      却也有一条长街,南北走向,纵穿小城。说长,从南门到北门,其实不过里许。然早早铺了柏油。长街上照旧是民居,杂些不大的国营店铺。叫卖豆角和草席的喊声并不热烈。最繁闹肘,是某日某时两位赤膊汉子手持竹杆斗殴长街的情景。一街人众堪堪挤满空寂的日月,齐喝一声“好”,竹杆在头顶翩然飞舞,血流像早晨河面上冉冉升起的鲜艳太阳。后来,赤膊汉子各带一脸傲岸神气走去,人皆也极满足地鸟兽般散走,一路咀嚼刚刚失去的快慰。三两个好兴致的闲暇者,固执着伫留街心,极内行地批评某汉子的竹杆舞得太低,某汉子的脸色终究青得不成样子,那情形总不能令人满意。说过之后,不免摇头叹息,似有无限惋惜之意。这当儿,空巷那边跑过来一个小女孩,嘴里不停地唱: “红太阳,太阳红……”小城重又被扔回寂寞中,留一街淡淡的黄昏。
      街是老街。至今,有白胡子老者说起古城墙遗址。吊脚楼斑驳如古峒。
      忽一日,小城突然开始变得忙碌。雨过后,悬在半天云里的高音喇叭,优美地唱响了刘三姐的“盘歌”。夏日正午时分,满城男女都在传说莲子塘开出的一朵硕大白莲。彼时,长街中心,早贴出一张大红“光荣榜’,上书本年本县高考共录取大学本科生109人。于其后,则赫然写着谁家阿二中了清华,谁家阿狗考了复旦。喷喷,了不得,从没有过的事情哩,那些学生哥怕不喝了几篾箩墨水的。转天便有或胖或瘦的中年妇女,提着菜篮,昂然走过长街,像一只刚刚下过蛋的红冠子母鸡,兴奋地叫着:“三伯伯,您老早哩。哪样不到我家喝酒去?我屋里蠢崽中了哩!”街上人的脚步因此显得匆忙。正讶异间,河面上竟一字儿排开空旷,“突突”吐着浓烟,送走当地出产的白席和黑煤。长街两旁,忽忽儿长出绿意,扁柏和皂槐怯怯地遮着正午的阳光。慢慢的,街心倒砌了花圃,有那大胆女子,坐在假山背后,看街上过往行人。两条新辟的东西向商业长街,把一幢幢装潢漂亮的高层建筑物连接在一起,怡然耸立于古旧的黑瓦黄墙间,令人瞠目。年轻汉子绷着石磨蓝紧身牛仔裤,在街灯的光圈里谈论明天晚上将要在本城剧院演出的轻歌舞晚会。人就传言,浯溪新近建了公园,门票五分,且有人去,模样好斯文,戴起眼镜,像四眼狗似的,蹙眉背手,在《大唐中心颂》碑前晃来踱去,说是文物哩。小城的故事,因此而现出热烈。一干极有才情的本城读书人,想起“潇湘雨云”的典故,不免激动,且跃跃欲试,翻阅丁几个月县志后,拟出“峿台望月”、“宝塔夕照”、“漱玉听涛”等祁阳十景,意欲与“永州六景”遥相对峙。终于又一日,有省城来的人,扛着沉重物什,称言来小城拍电视。湘江和祁水交汇的船码头,连同浯溪亭阁倒在河面的剪影,牵起文昌宝塔朗朗的读书声,第一次出现在小城外的世界里,小城人第一次惊异地发现,小城原来竟也很美。再走过外乡人身前时,不觉便有些气壮。
      城是小城,却不缺少南来北往人的口音。摆摊的、设点的,拥满了两条长街。在本地人一律拖得平而长的声调里,不时镶进些或抑或扬的外乡人的声音。温州人的钮扣,福建人的T恤衫,广州人的香草饼干……也大模大样地摆在当街显眼的位置。有撕烂布一样听不清明的鸭公嗓,起劲叫卖耗子药和正宗东北虎骨药酒。竹席、金针菜也有,那自然是本地人出售的特产了。城墙脚下,一串“叮叮当当”的响声,裹住手脸灰黑的道县补锅匠。宜山人的爆米机,终日“叭——叭——”不绝炸响。那边又过来沿街叫卖油炸焦麻花的夫妻小吃摊了,喊:“买哩,买哩,好麻花,不枯不要钱。”倘往东城门进南正街,首先扑入人眼帘的,不用说,是闻名遐迩的祁阳米粉店,鲜亮的辣椒酱盖住白米粉的晶莹,刺起人满头满脸的辣汗,三五个外乡汉子正站在店门前,“嘘嘘”抽着冷气。
      好太阳下,嘈杂的哄闹声更其嘈杂。人是密密匝匝的,在拥挤的街道上摩肩跌撞。时或有人尖喊一声“哎哟”,新上脚的皮鞋,即已贴上一块灰色印记。人流依旧游动,就扭过脸,匆匆留一模糊不清的微笑,眼却早瞬向两旁的货摊,便急急挤过去。声音骤然高起:
      “耶?进城呐?好久不见。”
      “还讲起?是你老哥哩。前一晌走了趟广州。”
      “大赚了?”
      “赚了赚了,香菇好价钱。”
      人流照旧朝前走。声音在身后震响。正午的阳光只一片热烈深黄。看不见高高的太阳。
街是老街,城是小城。至今,有白胡子老者说起古城墙遗址。街上流言,浯溪新近修了大桥,三个年轻汉子,找了五天两夜,竟再不见古城墙废墟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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