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营生叫“开行”
农村的集市贸易,作为民间物资交流总汇,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是生机盎然,气象万千!尤其是在“改革开放”之前的计划经济年代,更是蓬蓬勃勃,如火如荼。可“文革”期间,一度被认为是资本主义滋生地的集市贸易,曾几度被取缔。社员们家里自己放养的、用来下蛋换取生活必需品的几只老母鸡,也被队里集体捕杀,名曰“割掉资本主义尾巴”。可是,生活需要柴米油盐。在那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农民需要用圩头的芦苇、杂树,自己饲养的生猪、山羊,自己制作的手工制品变卖出去,以换回生活所必须的火柴、煤油、肥皂,或大人孩子穿衣的棉布。所以,集贸市场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充满着顽强的生命力而屡禁不止。
“洋桥”,因为曾经的洋人建造在苏北灌溉总渠上的一座木桥而得名。记得在我五六岁时,第一次跟随大人们“赶集(上街)”,看到的“洋桥”已经是风雨飘摇,摇摇欲坠。大块的桥面木板已经斑驳腐朽,零落成一片又一片桌面大的窟窿。可大人们依然能推着独轮车,从容地从一尺多宽的段木桥梁上通过。而我,望着桥下十几米外碧森森的水面,腿脚发软,只能“打道回府”。此后不久的一九六六年,县里在原“洋桥”上游三百米的地方,新建一座混凝土大桥,取名“淮阜桥”,因为新老桥址刚好是淮安县和阜宁县的县界,加之离此不远的涟水县,这里一直被称作三县交界处。
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洋桥口”集市贸易盛极一时,吸引着周围七八个公社、方圆四五十里的人们云集于此,交易着自己的农副产品。东面市场属古河(公社),西面市场属复兴,桥北属苏嘴。及至“文革”鼎盛时期,东市取缔时人们就往西市跑,复兴查禁时就往古河跑,桥南驱赶时就往桥北跑。就这样,“洋桥口”集市永远是车水马龙,经久不衰。
每月的逢五、逢十开市,为了占得一个有利的交易摊位,一大早,你会听到庄子里前后都是捆猪逮羊引发的的嗥叫声,抓鸡栓鹅的嘎嘎声;你会看到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们,梳洗整齐,穿戴一新,喁喁切切地交流着今儿赶集的计划,每一个人的脸上荡漾着笑靥;你看那阵势,独轮车上绑着树棒的,芦柴捆的,小猪仔的;肩上扛着“洋棉口袋”的,口袋里装着的是五谷杂粮;手里牵着山羊的;臂上挽着“淘络子”(淘米篮)的,“络子”里放着攒了十多天、家里人不舍得吃的鸡蛋……。
市场沿着河堤,在延绵两华里的河坡上林林总总的分设着牛行óuháng、猪行、鸡行、杂树行、家具行、粮食行、花货行等等等等。堆顶砂石公路两边蜿蜒地摆放着各种摊位:扯花布的,卖粉丝的,芦席、斛篓、柳簸箕的;拔牙的、捏面人的、歪歪油子雪花膏的;小五金、小杂耍、针头线脑橡皮筋的;箩钩、铁叉、木锨柄的。嗨!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染浆坊的大锅上蒸腾着团团白雾;烧饼店里飘出阵阵饼香;铁匠铺的炉火,随着风箱里有节奏的声响腾腾上窜,师徒们不失时机地夹出烧得通红的铁器,在铁墩上敲敲打打,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一把把镰刀,锄头,钉耙,门钌铞儿,摆放一边,招徕着八方客户。随着日头升高,赶集的人群越聚越多。东边的人,逶迤着往西市走,西边的人,腾挪着往东市走,桥北的人,簇拥着往桥南走,迟来的人,独轮车上榔榔槺槺地绑着硕大的物件,在本就不宽的马路中央艰难前行,使拥堵的路面雪上加霜!赶在这个时候,两边来了机动车相向而行,交通每每陷入了瘫痪!路面上的人,眼巴巴地等待着公社交管站来人疏导。挨着碰着的叫骂声,讨价还价的吆喝声,绑缚牲口的嗥叫声此起彼伏!时任省“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许世友上将曾经被堵在这里,将军不无感慨地说:“什么洋桥口?这简直就是小香港!”
繁华的市井里供求两旺,这便衍生出新的营生——“开行”,用现在的官话说就是经纪人,或叫经纪公司。他们是一群为买卖双方撮合或代他人买卖而取得佣金的人。这些人大多来自街市周边的庄落,五七人、十数人不等,一张桌子,一条凳子,一把算盘,一杆大秤,即行开张。这就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能说会道,凭着对某一类商品行市的了解,用自己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买方说卖方,并不遗余力地帮着你捆捆扎扎,抬到案子上登记过秤。末了,你得按“二分利”(2%)支付佣金。到了正午时分,市场上曲终人散之际,这些人便拨拉着算盘,计算出每个人的分成,然后相约“小乐意”(饭店),来上两壶老酒,直喝得“回子认不识鞑子”,便捧着肚子,打着饱嗝,踉踉跄跄地四散离去。
“无商不奸”,这句话我向来认为是以偏概全。但是,我从小接触到的商人精明,是从认识“开行”开始的。
有些交易是买方支付“行用”(佣金),有些交易是双方支付行用。本该“一手托两家”的开行人,由于作为大宗收购客户的买方,通常会打点他们,他们便会“胸中有数”;开行人自己操控的商品销售,或者卖方与开行的有利益关联,开行人也自有蹊跷。他们可以在同一件商品上让其重量增加或减少一成甚至更多。以猪行为例,在堆坡的两棵树干上绑着一根横梁,悬吊着可以计量一两百斤的大秤,头十斤重的秤砣拴上长长的秤砣系。挣扎着、嚎叫着的大小猪仔吊挂在秤钩上,执秤人左手握秤杆,右手拉秤砣系。想要少称重量,便将秤杆下压,长长的秤杆,重重的秤砣,迟迟翘不起来。同样的道理,想要多称重量,则秤杆上托,秤砣系后拉。
至今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在猪行里守着摊位卖猪,恰巧离称重处不远。再猪行,称重永远是最忙碌的地方,许多人或提着,或抱着,或抬着嗷嗷直叫大小猪仔,等待着依次过秤。秤钩上吊着百来斤重的养猪,买卖双方四五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秤花在较真。这时,一中年男子站到秤杆后面的堆坡上伸着脖子,佯装看称重,等到长长的秤杆下垂时,他用左肩轻轻向上一耸,不经意间,秤杆缓缓上翘,开行的赶紧将秤砣系再往后拉。如此两番,秤杆翘的老高,开行的一声“好嘞”,买卖双方,皆大欢喜!
另有一种戏法,损你,你却只能暗暗叫苦。
一大早,你气喘吁吁地推来一筐猪仔,一个个油光水滑,挣扎着乱蹦乱跳,卖相特好,的确比别人家的小猪要高出一个等级。你的心里想着今天一定能卖个好价钱。而接下来发生的正如你的想象。刚刚停稳车子,呼啦啦围过来一圈买猪的人,争先恐后地问价提猪,行里的市价也就是四块左右的样子,你的心里期望着能卖四块五。这时候,开行的煞有介事地讲话了,“你看这个小猪,沙毛白皮,‘新淮’种,双脊梁,肯吃肯长,四块八一斤,少一分也不能卖!”闻听此言,正中下怀,你的那个心里乐呀,甭提多高兴了!
与此相反的是,买猪人面对如此高价,一个个放下逮qià到手的小猪,悻悻然离开。一拨又一拨买猪人来过,看过,问过,每一个人都说小猪的确不错,可没一个人愿意掏钱认购。时至晌午,烈日炎炎,筐里的小猪热得不行,而行里的人流渐渐稀少,你的心里暗自叫苦。此时有人前来问价,你的心里以然没了底气。“四块二吧?”“嗨!都什么时候啦?还四块二?三块八,卖不卖?”你的心里那个疼喽!不卖吧,一筐小猪折腾了大半天,还要推回家,五天后再来。卖吧,心有不甘……。正当你苦苦煎熬、犹豫不决之时,这边走来一个开行的,拍拍“买猪人”肩膀,“算啦算啦,三块九吧,也挺不容易的”。这边安慰你“你看你,推回去下次还得来,这小猪再一盘摸(折腾)歇膘歇秤又劳神,得不偿失啦。”你思忖再三,只得就范。
天知道,这买猪的和开行的,他们原是一伙的!低价买下你的猪,喂养五日,赶在下次逢集,对猪仔灌食增重,送来市场,演绎第二个局:这边扮演卖猪的,那边扮演买猪的(托儿),一见有人来看猪,便挤上来争着抢着买猪,以吸引围观的买猪人赶紧下手。结果是价格抬得高高的,完了秤上再做手脚。如此这般,骗你没商量!
随着集贸市场日渐红火,生意人的心计也不断翻新。自七十年代开始,市场上先后出现了活动秤、点花秤、机关秤、磁铁秤等,为一些不良商贩、无德开行的聚利行骗提供了方便,让善良的人们防不胜防。到了八十年代,村子里出现了上门易货的行当。商贩们用自行车拉来家家需要的机制挂面,走村串户以货易货,用挂面换取水稻、小麦、玉米、大豆等五谷杂粮。由于人们对商贩及开行的秤具早有警觉,这些人便不带秤具,直接使用你家中的杆秤计量称重,可他们就像魔术师一样,让你屡屡上当而你浑然不知。
相比市场交易的滚滚大潮,这些不良现象尽管是少数,但这种坑蒙拐骗的手段依然让人深恶痛绝。
如今的“洋桥口”,马路更宽阔,街面更整洁,可旧时逢集的那种火爆场面不再,因为农村的贸易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大宗的粮食、生猪、林木、建材、农资,早已服务上门,送货到门。就连菜场里的肉食、蔬菜,超市里的副食、服饰、日用百货亦已走村串户,沿途叫卖。但是,作为那个人时代的自由市场,那种车水马龙,万人空巷的场景,让过来的人永远也无法忘怀。
2015. 11. 07 于浦口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