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习王当政,举国反腐,人心大快!一个又一个“老虎”,被扒下了虎皮;一群又一群“苍蝇”,被绳之以法;更多的小污小吏,被削职为民。可这当中,有多少真的会种红薯的呢?
红薯,又称番薯、地瓜等,老家人称山芋。现代科学研究表明,红薯富含蛋白质、淀粉、果胶、氨基酸、纤维素、维生素及多种矿物质,常被誉为“长寿食品”。红薯不仅仅用来食用,更有许多药用功效,诸如抗癌、保护心脏、预防肺气肿、糖尿病,更兼有减肥、美容功效云云。
正值“草色多寒露,虫声似故乡”的晚秋时节,恰是红薯应市之日。这不,老伴刚从菜场买来一袋鲜红的大山芋。按照家里人传统的吃法:削皮,切块,下锅煮开,勾兑从老家带来的玉米粉,煮出一锅最原始的山芋粥。吃着香甜的山芋,想着这样的问题:曾经一两分钱一斤的山芋,如今已是一块多、两块了;曾经赖以果腹的山芋,如今作为上品点心,居然登上了星级酒店,不禁感慨良多。
山芋,蔓生一年草本。其外形有长的(纺锤形),有团的(圆球形)。从颜色上看,有红皮的,白皮的,黄皮的,紫皮的。有红心的,白心的,黄心的。这些年又出现紫心山芋,也叫紫薯。据说这紫薯中花青素含量极高,有抵抗电磁辐射的功效,因此其价格也扶摇直上。
山芋的产量很高,在农村“联产计酬”以及后来的“家庭承包责任制”的时候,一亩山芋通常收获四五千斤,有的甚至更高。山芋的个体大小不等,一般小的几两,而大的有两三斤。一九六三年深秋,时年六岁的我随母亲、二婶和堂兄一起,去涟水县徐集季庵的舅奶家为舅奶祝寿,回来时舅奶无以回馈,给我和堂兄一人一个大山芋。哇,我使出吃奶的劲,将大山芋扛过黄河(故道),回家一称,整整六斤!而大我两岁的堂兄扛回来的山芋,居然有九斤多重!至今这个记录是否被打破,尚不得而知。
从育苗栽插,到收获入窖,山芋的生长期大凡需要九个月之久。
准备 红薯的种植是从每年的春节开始的。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每到春节前后,都是生产队里农闲时节。队里总要在这段时间安排人手,挖地、施肥、整理山芋苗床。
下种 到惊蛰、春分前后,选风和日丽,气温回升之日,于苗床里深翻细耙,达到地平如镜,土碎如面。再从地窖里挑选色泽光鲜、无病斑、无虫窝的芋种,在苗床上分大小整齐排列,最后,在芋种上面覆盖薄薄的细沙,并以稀粪水浇透。
育苗 管理山芋苗床是一项非常细致的活计,队里每年都安排两名心细、做事认真、责任心强的人负责管理。其主要内容就是根据芋种发芽生长的情况,适时浇肥提苗,早晚补水。待山芋秧长到七八寸高,及时剪秧送大田里栽插。
栽插 最早的大田栽插多是春茬(一年只种一季山芋)。进入七十年代后,基本采用麦茬山芋(麦子收割后栽培山芋,叫做一年两熟)。栽插前需要用耕牛拉犁“条行hang子”(起垄子),四犁壅起一个行子,也有四犁半的大行子。行子大多有一尺多高,两三尺宽。犁头条好的行子,还需要人工整理,用锄头从行沟里刨土拉到垄子上,使垄子饱满圆润。在行(垄)顶上按照四五寸的距离打穴,将从苗床上剪来的山芋秧每穴一棵插在其中,浇水,壅土。
山芋栽插,常常是集中在麦收季节,农事十分紧张。农业生产强调的是“不违农时”,“夏收夏种”突出一个“抢”子。场上的麦子还没有脱粒、翻晒、进仓,这边山芋秧长成,催着你赶紧栽插,晚了,秧苗疯长,且生育期减短,产量下降。与此同时,时逢仲夏,炎炎烈日下刨垄、培土、担水、壅根无不弯腰弓背,个中艰辛非亲身经历者无法体察。有时候赶上干旱季节,田旁沟头无水可汲,不得不到一两里地外的池塘里取水!殊不知两只“量子”(带有把和梁的木桶,用于担水)可装近百斤的水,栽插一亩山芋需要挑着这样的担子,走上十几、二十几里!
另有一种叫“窝瓜下蛋”的种植方式,是将个头小一些的芋种,按四五寸的距离直接埋在垄子里,待山芋秧子长成,一边剪秧分植,一边自行生长。这样的方式,产出率不高,但生长期提前,成熟较早。
管理 山芋的管理相对粗放。这些年山芋田间管理不知是否有改进,只记得早些年主要是除草、松土、理蔓。整个夏季这样的劳作至少要经历三次,虽不是十分繁重,但整天弓着腰挥舞锄头,一把藤一把汗地翻拨、薅锄,足以让你刻骨铭心!到了八十年代后期,偶尔根据山芋的长势,也会施撒化肥,以确保山芋的生长后劲。
收获 每到霜降节气,秋风萧瑟、落叶纷飞之际,便是山芋收获之时。弯刀砍去藤蔓,耕牛拉着犁头从垄中穿过,伴随着泥土芬芳,一个个、一簇簇,鲜红的、淡紫的、浅黄的山芋,齐刷刷地躺在一边。社员们拿起箩筐、斛篓、粪兜(柳编装盛工具)、萝钩(挖地用三齿铁头木柄工具),将山芋归拢一处,摘去茎蔓,等待着生产队长安排人手,分发给每家每户。此时此刻,每一个热汗涔涔的脸上尽数写满了笑容。毕竟,历经春夏秋三个季度的辛勤劳作,九个月的苦苦期盼,终于吃到新鲜山芋了;终于可以暂时填饱肚皮了!
儿时的山芋,是农村中的主要作物,更是不可或缺的主粮。尽管六月份收获了麦子,八月份收获了玉米,然而产量低下,分配寥寥,社员的口粮总是捉襟见肘,能够维持三餐稀饭,已经实属不易!有“最高指示”为证,七十年代初毛主席在《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分配若干问题》中提出:“忙时吃干,闲事吃半干半稀”。主席在号召我们“艰苦奋斗,勤俭建国”。经济匮乏,口粮不足,农民生活的艰辛可见一斑,何来干饭可吃?每一个家庭,每一个大人孩子,都在期盼着山芋早日成熟,早日填饱肚皮。
直到我中学毕业,我的一个已经“为人师表”的同学,每年的中秋节前,都要到我家来过宿(过夜)。为的是能够在漆黑的夜晚,潜在杨圩里的集体山芋地里扒山芋(偷)。杨圩子芦苇森密,地处幽静,鲜有行人走动。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芋地里,摸索着。拣根茎粗的山芋,提起藤蔓,悄悄扒开垄土,摘下大一点的山芋。然后归拢泥土,理顺藤蔓,恢复原样,看上去无事一样。偷来的山芋,洗净下锅,无需油盐,加水煮熟即成。稍事等待,一大碗热腾腾的山芋,弥散着久违了的香甜味,很快被解决。一觉醒来,我的老同学抖擞着精神,正襟危坐地赶去学校的三尺讲台。
许多时候,村里人等不得山芋成熟长大,便提前“拣gǎn青”(作物尚未完全成熟便提前采收)了。
收下来的山芋,无论产量多寡,全家人总要吃上一饱。条件稍好、生活有计划的可以用玉米面煮山芋粥。而更多的人家干脆洗净加水,煮上一大锅,这叫“呼山芋”;吃着山芋,喝一碗煮山芋的水,叫做喝“山芋茶”;锅里加一些水,摆上笠子(篦子),笠子上放山芋蒸,这叫“腾山芋”;山芋洗净用菜刀斩碎,加一点水磨豆渣同煮,叫做“山芋渣”,人猪一锅(人吃完后喂猪);将山芋切片,贴在铁锅边上蒸熟,这叫“山芋锅贴”;山芋切片加水煮熟,放入青菜、菠菜之类,叫做“山芋汤”;赶上家里来客,或是过节,山芋削皮下锅煮熟,捞出来加入红糖、糯玉米面搅和成糊,做成小圆饼,放油锅里煎炸,这叫“山芋陀子(圆子)”。在山芋诸多的做法中,最最让我流涎的当数“烧(烤)山芋”。
刚上市的山芋,除了新鲜,除了饥不择食,并没有经过风吹日晒一段时间后的甜。因为山芋的淀粉含量很高,经过吹晒后,一部分淀粉转化为果糖,更使山芋香甜可口。小的时候,我总要选几个“光皮滑肉”的、大个的山芋,用铅丝串起,挂在背阴的屋檐下,让风吹数日,这个过程叫“风山芋”。晚上放学回家,按照父母的吩咐,煮好一锅山芋粥。然后拿来“风”好了的山芋,埋在灶膛的火堆里。约莫经过半小时,用“火叉”(铁制Y型拨火棍)拨出烤熟了的山芋,用嘴吹去粘在外皮上的草木灰,早有一缕香气袅袅升起,直扑鼻梁。刚出膛的山芋烫手,便左手换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烫得口中不时地发出“丝丝哈哈”的吹气声。将烤得糊黑的山芋皮,一点一点地剥下,不舍得扔。皮的里层似焦非焦,似糊又香,每次都要仔细啃过才肯丢掉,常常弄得满嘴乌黑。吃完了薯皮,再吃薯瓤,黄澄澄的薯瓤甜而绵软,喷香喷香,用嘴在薯瓤上一抿,香味便在唇齿间游荡。倘若家里有小榨豆油,将薯瓤放在碗里,拌上豆油,那个香,那个味,虽几十年过去,依然无法忘记!
许多年来,城里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卖烤山芋的,虽满街飘香,但无论如何也吃不出儿时那个“烧山芋”的味儿。
这些年,用山芋叶做菜,早就不是什么新闻,城里的菜场里十年前就已经有卖。在那食不果腹的年代,乡下也有摘山芋叶充饥的。而第一次听说山芋叶贵为珍品,还是在三十年前!
自八十年初代开始,大陆向台湾敞开大门。岛上是与大陆有亲缘关系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来大陆省亲。也就是这个档口,旅居台湾的的三外婆携顾夕箴母亲一道,回到阔别三十多年的故乡看看。四乡八邻、亲戚故旧无不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所到之处,无不杀鸡宰羊,待为上宾。然而,大鱼大肉并未引起两位太太的兴趣。饭后两位提出去原野里散散步,当发现连绵几十亩、嫩绿的山芋叶,太太们大呼:“哇塞,这么多的地瓜秧,咋不做给我们吃呢?”“这在台北的菜场里可要七个新台币才一斤呢!”“好吧,今晚我们就吃地瓜秧。”在场的人,都像是在听天书。是的,彼时的山芋秧是用来喂猪的!
过了霜降,气温日降,很快便进入了冬季,而山芋是不耐冻的。收下来的山芋满屋都是,尤其是农业“大包干”以后,收获更丰。单就我这五口之家,遇到丰收年份,一季可收获山芋接近两万斤!这泱泱万斤山芋简直就是“漫山遍野”!如何转化?靠人吃已经十分有限,因为进入八十年代,土地承包,口粮已经不是问题。粮食丰收了,农民们走上了“粮多——猪多——肥多”的循环发展模式,每户每年出栏十几头肥猪已不在少数。那么解决山芋出处有两个方向,一是挖地窖防冻保鲜,留着人吃和喂猪,二是晒成山芋干储藏。
根据居家人口和养猪规模,选择背风向阳、地势高爽的地方开挖地窖。树棒做粱,芦柴搭棚,上面覆盖厚厚的泥土,达到保温保湿。操作好的话可以吃到“过年”。早先队里留作山芋种的地窖最为考究,形制够大,设计精巧。七八个直径两三米、深两米多的地窖连成一片,中间留有人行过道,以便值守人检查窖内温湿度。上面是坚固的芦柴搭棚并覆盖沙土。每年山芋种拿出来以后,这里便是我们小屁孩钻地洞、躬gǒng隧道、捉迷藏的好地方。
晒山芋干,是一个系统工程,因为红薯的含水量极高,大凡超过其自重的百分之八十,若处理不好,一年多收成便打了折扣。
留着人吃的需要选择纺锤形的、无虫窝、无病斑的山芋,用刀头或“瓦瓷”(破碗的瓷片)刮去皮,放太阳下吹晒一两日,这叫“挎kuá山芋”。待山芋变软再用利刀来回丫上几刀,以利挂架晒干,就叫“丫山干”。在迎风向阳的场地,或打桩,或在树干上扯好绳子,将丫好的山芋干挂在绳子上风吹日晒。依据天气情况,大约经历三五天,待山芋干外面发硬变脆,即可下架掰开成单条,再放在芦柴做成的簾箔上摊晒,直至晒透。
山芋富含浆汁,而挎kuá山芋后留在手上的浆汁,形成的一层厚厚地褐色老茧,想清理它,肥皂根本无济于事,你得将双手放在砂石上面蹭……。
小的时候,市面上没有塑料绳,家里的苘绳、麻绳也不多见。即便是有,用绳子晒山芋干有一个缺点,就是一旦遇雨,难以应对。因此每个家庭都会搭建一个“山干架子”。选迎风向阳的场地,按南北走向每隔三米左右埋一根柱子,在柱子两三米高的地方用毛竹竿绑牢。然后用向日葵秆按照一尺多宽的距离,均匀地斜放在柱子两边。接着用“赖狗草”(多年生纤维草,也有用麻皮或山芋藤)按五六寸的间隔,将芦柴捆绑在向日葵秆上。将山芋干插挂在芦柴上,一旦下雨,迅即将准备好的芦柴均匀地摊铺在山芋干上。这样,“山干架子”俨然成了一个避雨的茅棚。孩子们常常躲在架子下面游戏、玩耍、捉迷藏。
拣剩下来的球形山芋,以及长相不佳、虫口病斑的一概粗放加工,就地用菜刀切成半厘米厚的圆片,抢晴送到野外,播散在土坷垃上,任其风吹日晒。
刀切山芋干,看起来简单,做起来相当辛苦。白天要上工(集体劳动),利用晚上的时间,就着豆粒大的煤油灯光,盘坐在地上。一块青砖垫上一块鞋底,左手拿山芋,右手握刀,一个山芋少则五七刀,多则十数刀,半夜下来,早已腰背痛、手疼,回眼看去,仅仅处理了一两百斤。
到了八十年代,山芋丰收了,原有的工艺实在无法应付,于是,发明了新的工艺——一条柳木长板凳的头部,按照半厘米的厚度,固定一把弯刀。操作人骑坐在板凳上,一手握着短木棍,另一只手拿山芋摆放在刀口前,木棍往复前推,山芋便一片一片从刀口下推出。这样就不用弯腰,轻松快捷,其功效比之前提高了许多倍。
天有不测风云,晒山芋干需要晴朗干燥的天气。在没有广播《天气预报》的年代,全靠大人们的观测经验,赶在晴头雨尾加工山干。一旦天气有变,全家老幼赶紧去野地里抢拾山干。稍有迁延,山芋干霉变在所难免!
收晒好的山芋干,按其成色好孬分开储存。“长山干”、好山干留给人吃;一般的、“圆山干”用于缴公粮(交给国家)或到农贸集市交易;差一点的留着喂猪;而霉变的山干只能卖给酒厂酿制“山干冲”(以山芋干酿制的散装白酒)了。
山芋种植的全过程都是那么的辛苦,可收获运输的过程尤其辛苦。一个家庭,全靠一辆独轮车,一根车攀(用麻绳、布条编成的推独轮车的带子),一张柳编大筐(装盛农产品工具),将万余斤山芋从野地里或远或近地运回家,其辛苦程度可想而知。一筐山芋,少则一两百斤,多则三四百斤,独轮车在崎岖不平的田间小道通过。赶上雨雪泥泞,更让人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地上一滑,车头一晃,一个趔趄——驾车人使出全身力气死死握紧车把,平衡车姿,可终因力所不及,咕咚一声,车子翻倒一边,几百斤山芋滚落在泥地里,小路旁,水沟里……。
“羞为王侯桌上宴,
乐充粗粮济民难。
若是身价早些贵,
今生不怨埋沙碱。”
如今,科技进步了,农民的耕作条件有了质的飞跃,一改过去那种牛耕、人挑、车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原始方式。而作为生活在城里的人们,吃着香甜的红薯,有谁知道这曾经的故事?
2015. 10. 12 于浦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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