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周末不加班、不出差，我就去老家长沙了。除掉路上要花的时间，我在家只能呆一天一晚。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天气晴好的时候，推轮椅带父亲到户外散散步，看风景。当然，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听母亲没完没了地唠叨。

　　我的两个妹妹都说回家宁愿拼命干活，也不愿意听母亲唠叨，因为母亲的唠叨太烦人，实在无法忍耐，有时觉得是一种精神折磨，听久了让人崩溃。特别是父亲病瘫后，母亲话越来越多了，家长里短，内容大多是重复的，细碎的，甚至是毫无意义的。听的人早就疲劳了，她却说得十分起劲。不管你是在否在认真听，她在一旁自言自语，叨叨絮絮，让人没法专心看电视、接电话。

　　我曾经对母亲的这个习惯也产生过反感，但后来还是接受了她，应顺了她。我是这样理解的：母亲是家里文化水平最低的，她只上过小学，没有接受过其他训练，认知上受到一定的限制。她一辈子跟随父亲，依赖父亲，柔弱善良，从事家务，没有工作，很少与外人打交道，几乎没有朋友，父亲是她唯一可以沟通交流的的贴心人。如今，父亲中风失语，意识模糊，母亲对父亲不离不弃，无微不至地悉心照顾，她满腹的心事不跟我们说，又能跟谁说呢？因为工作繁忙，我们平时很少回家，她逮住一次算一次，逮住谁就找谁，总想把心里的话统统说出来。其实她并不希望谁能理解，只是想有个听众，有个出口，找一个释怀的地方。我不能替代父亲的作用，能帮母亲解决心理上、精神上的苦恼，愿意做她忠实的听众。如果母亲觉得唠叨是一种安慰，能得到满足，把我的耳朵磨出茧子也心甘情愿。于是，每次回家，我不玩手机，不看电视，不看书，边干活边听母亲唠叨，不时回答她的提问，不时朝她笑一笑，点点头。

　　这个周末回家，母亲脸上溢满了自豪感，她说小区里的邻居都夸她厉害，创造了奇迹，居然把一个瘫痪十多年的老头伺候得这么好，如果不坐轮椅，根本看不出是一个穿衣不知道伸手，吃饭不知道端碗，大小便失禁的病瘫子。我相信母亲的话，但奇迹是怎么诞生的？奇迹的背后有什么故事？外人是不知道的。

　　这十多年来，我已经记不清父亲多少次病危，多少次急救，多少次医嘱必须依靠药物和鼻饲才能活命……然而，当父亲病情稍稍稳定，母亲就坚持要把父亲接回家护理。为了让父亲能自主进食，她尝试着给父亲喂各种流质和半流质食物，果汁、菜汁、牛奶、粥水、米糊、鱼汤、面条、麦片……少食多餐，一点一点往父亲嘴里送，一点一点让父亲康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的一日三餐和作息时间都发生了根本改变，白天和晚上没有区别，母亲的日常饮食都是父亲吃剩的东西，母亲的生物时钟是随父亲生活运转的。她说父亲现在就像一个老婴儿，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她就当自己晚年养了一个老宝宝。

　　我观察过母亲一天的活动：早上六点我睁眼醒来时，母亲已经把父亲夜里尿床的被褥洗干净，正在凉晒。然后，打扫房间卫生，烧开水，给父亲沏上一杯服药用的温开水。七时左右，伺候父亲起床，洗漱，做按摩，喂早餐。一小时后，喂过药，叮嘱父亲坐在轮椅上乖乖看电视，自己急急忙忙吃早餐。然后，急急忙忙下楼去买菜，急急忙忙再赶回来为父亲接小便。收拾妥当，带上茶水和毛巾推父亲到小区大院散步。上午十时，推父亲回家，给父亲喂牛奶或果汁，安顿父亲睡觉。自己到厨房清洗蔬菜，准备做饭（熬粥）。十一时半左右，父亲醒来，喂菜粥，时长约一个小时。自己吃完午饭后，给父亲喂药，接小便，然后，做按摩。下午推父亲户外散步一小时，然后洗澡，再喂半流质食物。自己吃完晚饭已到傍晚六时，再次给父亲喂药，接小便，安排父亲睡觉。然后，自己洗澡，清洗父亲白天换下的衣物，收拾家务。晚八点左右，父亲醒来，再喂一次果汁或菜汁。母亲说，喂这些东西是为了防止便秘。果然，到了十时左右，感觉气味异常，父亲坐在轮椅上大便了。母亲给父亲重新洗澡，换洗衣物……这样忙忙碌碌到零点，父亲又要睡了，母亲才合衣上床休息。下半夜，听见屋里悉悉悚悚的声音，那是父亲尿床，母亲在换被褥……这种生活，看似有规律，其实没有规律；看似简单，其实很不简单。我试图给母亲帮一天忙，结果，被搞得头昏眼花。母亲七十二岁了，她十一年如一日这样照顾父亲，而且一直无怨无悔地坚持下去，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在支撑她？这是我经常思考的问题。

　　仅仅依靠日常生活上的照顾还远远不够，母亲在父亲身上所花的心思也是超乎常人想像的。近年来，母亲不信科学不听医嘱，通过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的推荐，为父亲寻医找药，已经不知道用了多少偏方和秘方，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处方和草药。刚开始，我们姐妹们还耐心劝阻她，到后来，我们只能完全依顺她了。我担心母亲弄巧成拙，那些莫名其妙的药如果有副作用，会伤害父亲的身体。可如今，父亲身体确实越来越硬朗了。今年年初，父亲肺部感染严重，连续几天发低烧，身子非常虚弱。住院半个月后，肺炎一直没有根除，总有块痰堵在胸口，喘气都困难。医生说要随时谨防痰堵塞气管造成窒息，必须留院观察。可母亲说医院生活条件不如家里，坚持要出院。回家后，不知道母亲给父亲服了什么药，祛痰化淤，消除了炎症，恢复正常饮食，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好。上周末回家探亲时，我看见父亲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不再以半流质为主食，只要米饭软一点，他居然比我还吃得多。母亲喜滋滋地跟我说，听我的没错吧？我下一个目标就是要想办法解决你爸大小便失禁的问题。我一听，脑子乱了套，我究竟是该相信医学呢？还是应当相信母亲？

　　不管怎么样，面对母亲，我真的服了她。

　　刚写到这里，电话响了，一看，是母亲来的。没办法，母亲在电话里同样也唠叨，那就写到这里吧，让我听听母亲又想唠叨些啥？……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