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正月初六,儿子从北京匆匆赶来南京短暂相聚,主要是商量买房子的事。其实早在2014年春节期间,还是在母亲弥留之际,孩子们就曾与我们商讨我们自己面临的养老问题,只是当时囿于母亲的存在,加之孩子们都在上班,一家人五湖四海,所以房子的事一直被搁置起来。
本来,在老家的杨家圩子有一座单门独院、三间两厨的老屋,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改革的受益者,率先盖起了砖瓦结构的平房。可到了2009年,儿子要结婚了,全家人倾其所有并借贷在小城买了一套两居室。可刚刚过去没几年,儿子和媳妇都到京城发展了,两年前又一起出国打拼,而女儿女婿则在南京定居。去年春上,在送别九旬老母以后,孩子们再次催促我们来宁居住。理由是我和老伴都已年逾花甲,不复农事;外孙上学,要人照料;儿女们无论是从北京,还是从国外回南京更为方便;小城虽好,毕竟不比省城。
尽管如此,和许许多多老人一样,传统的“故土难移”、“老不归家是罪人”的思维让我纠结了大半年,最终经不住孩子们的轮番劝导,同意来南京居住——也许,等到“落叶时”再期待着回老家“归根”。
买房,卖房,何谈容易!冗长的程序,庞杂的手续,真让你望而却步。孩子们都在上班,这个艰巨任务,自然就落在我的头上。制订购房计划、看房、筹款、议定价格、签订合同、收交定金;提供身份证、户口簿、结婚证、授权委托证明、索取首套证明;缴纳契税、印花说、手续费、中介费;办理过户、出件;水、电、气、网络、有线电视、物业移交;领取房产证、土地证、交房,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去小城卖房,来省城买房;儿子户口在小城,儿媳户口在京城;工作在海外,买房在南京;几乎所有的工作,面对的都是政府衙门——为了获得“首套证明”,你不得不专程赴北京拿来户口本,只为让“长官”看一眼,用以验证你在北京没有房子!为了能够让我获得代办资质,孩子们不得不跑到了所在国使领馆,办了一式三份全权委托证明,结果房产局说格式不对——儿子还得回来一趟!
…… ……
房子,乃栖身之所。来自《汉典》的解释:有墙、有顶、有门、有窗,供人居住或作其他用途的建筑物。这是何等的简洁而明快!可是,又有多少人为之毕其所有,奋斗终生!
相比买房、卖房之辛苦,儿时的乡下人建房之苦,如今还会有多少人记得?
在上世纪的六十年代,乡下人的房屋几乎清一色的土墙茅屋,而这土墙茅屋之中又可分出三六九等。形制有夯土砖石根脚的(墙体为夯土,墙角下垫有砖头、石块用以隔湿),也有方垡、土坯堆砌的(直接用铁锨在苇荡里裁出土块,或用板箱预制土坯,也叫“土角”);质量有砖保门、四角硬(正门旁和墙的四角用砖头砌成)的,还有瓦导檐(在屋檐底下用陶瓦替代茅草)的;大小有三间、两间、带围墙的,又有单间“丁头嘴”(门开在屋山头,两檐拖地,非常低矮阴暗)的。
我出生的房子是“三间两厨”,即三间堂屋,两间灶屋。一九六二年父亲与二叔分家时,灶屋分给了二叔。主屋为夯土墙,墙根垫有一尺厚的石头,门坎旁边古砖头砌成。梁、柱、檩条(行条)均采用杉木房料。檩条上铺垫厚厚的芦柴把,芦柴上下抹着泥巴,屋面覆盖着毛茸茸的麦秸草。屋檐上下,到处都是麻雀的巢穴,仔细看去,屋面的绒草上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草菇,经太阳一晒,早已萎缩成一个个小颗颗,显得那么的不经意。房子的进深1丈6寸,明间宽9尺6寸,房间宽6尺6寸,墙高8尺6寸(相传旧时乡下人建房尺寸都带有6,因为方言中“六”与“禄”谐音,寓意高官厚禄)。咱家的房子在当年的庄子上,也算得上是“中产阶级”了。
土墙茅屋需要定期维护和修缮的,对于父亲来说,修缮草屋算是当然的行家里手。在土墙上用麦秸秆和踩熟的泥巴,由下而上、一行一行裱糊,借以防范雨水的冲刷,保护墙壁。远远望去,墙面上毛茸茸的,不那么光滑美观,但却很实用。每隔五六年,屋面上的茅草经过长期的雨淋日晒,已经很薄了,甚至漏雨了,那就得筹划着重新羡草(覆盖)。房屋羡草那可是个大动作,需要请来众人帮忙。三间屋子前檐后檐全面羡草,需要请来十来人忙上两三天,而所需麦桔草也要千余斤(也有稻草、水生高草、柴禾等,统称茅草)。庄上人常常因为缺少茅草而只能前后檐轮流修缮,每隔三年修前檐,再隔三年修后檐。实在没有草,而又必须补漏,那就得进行插补(在漏雨的上方,插上新的草束)了。
“盖房三担米,拆房一顿粥”。说的是拆房子,主人烧一顿粥就可以请人帮忙搞定了。而盖房子则需要三百斤大米,方可将房子盖好,形容那个年代盖房之不易。新建三间土屋,需要历经定基(奠基)、夯墙、投梁竖柱、羡顶封山几个过程。
奠基。虽是土屋草房,但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可能是一辈子的事。因此选定屋基地,是一个庄重而严肃的事。首先得带着红包请来“地理先生”(亦称阴阳先生)带着罗盘(带有指南针的风水用具),依据地形地物,河、渠、沟、路的走向,按阴阳八卦、风水五行、房主人的生辰八字推算出何时开工,何时上梁,房屋朝向,用柳树桩拴红绳一一划定,方可开始盖房。
堆(老家人读杠gang)屋基是从河沟、堆头、耕地中取土,运送至规划好的宅基地,堆起低则一尺多、高则一两米的土堆,其面积似房屋的大小而定。按照当时的形制,三间房至少需要百把方积土。屋基的用土以粘土为佳(粘土可以隔湿,而沙土既不防湿又不坚固)。堆好的积土,打平灌水浸透,待干湿相宜时用水牛拉石磙反复碾压,直至干结平整坚硬为止,这个过程需要半年,甚至一年。
夯墙(制作墙体)。夯墙之前需准备夯土,夯土完全选用耕作层中的熟土,这样便于浸透夯实。成分以两合土为优,过粘,做成的墙体容易开裂;过沙,则墙体不够牢固。开工前一天,需要将夯土集中窨水(浸水),这是一道技术含量极高的工序——水少,则土壤不熟,致墙体松散不牢;水多,则无法施工,致墙体变形坍塌。
盖房至少需要十数人帮忙,如果要用砖石嵌砌墙脚,还得请上石匠或瓦匠提前在屋基上先行施工。夯墙开始前,准备两根长两丈、粗一尺多的圆木,用“大头绳”(特制的一头粗一头细的麻绳,以利于在夯好的鲜墙土中抽出)按墙宽一尺五寸左右的距离,固定在墙脚上,然后在圆木之间堆上干湿相宜的鲜土进行夯实。夯墙,是盖房的重要工序之一,辛苦而劳顿。四人一组合,两人用绳索拴住百把斤的石磙,走在鲜土墙上;两人站在地面,手握磙脐,四人合力,抬起滑皮石磙,做抬起——落下,抬起——落下,随着“嘿呦嘿呦”有节奏的号子声——你进半步,我退半步;我进半步,你退半步;石磙在墙头上均匀地周而复始地砸过,三番过后,豆大的汗珠从每个人的面颊流过……。其余的人,人手一把木榔头,沿着圆木砸土夯墙,直至一坯完成,放开圆木棒,抽出大头绳,进行下一层面填土夯墙。夯成的墙体需要趁潮对多余的木楞、毛糙进行铲平修整,以使墙壁光滑明亮。
上梁。多数时候木工的选材,制作,投梁是和夯墙同步进行。待墙体夯成了,即在新墙体内部的四角和开间的中心位置开槽,竖立柱子。柱子多选择除桑树以外(桑与丧谐音,不吉利)的硬木材,诸如槐树,板栗,松木等。柱子底下垫上石臼,以图防腐。柱子上面架设房梁,安装条檐木,分布檩条,待一切就绪,只留下屋顶正中间一根檩条(中脊)暂缓入槽,其余所有檩条都用手腕粗的绳索坠重物予以固定,只待黄道吉时——上梁。
上梁是建房中最最重要的仪式,来不得丝毫的懈怠和马虎!梁股上红纸对联“上梁适逢黄道日,竖柱正遇紫微星”,“千年基业,万代根基”;中脊的正中央贴上五张斗方,写上“福禄寿喜财”;屋山两头分别插上红旗,放置竹筛(千里眼)镜子(照妖镜);斗里(盛放粮食器具)放着高梁、银币(一分,二分,五分硬币)、寿桃(发面馒头上用红绿颜料点缀)和糖果;门前有专人把守,禁止除小孩以外的妇女闯入(旧时的封建思想认为,妇女不可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如《祝福》中的祥林嫂);房顶上分列着主持木匠数人——吉时已到:木匠们便将中脊投隼入槽,随着一声斧头响,鞭炮齐鸣;糖果、钱币、寿桃从房顶上洒落下来,引得早已等不及的孩子们蜂拥而入,争抢着从天而降的硬币糖果糕点。与此同时,主次木匠一唱一和,在屋顶上唱起喜唱:“斧头一响”“好”“黄金万两”“好”;“斧头一敲”“好”“吃穿不交(愁)”“好”;“斧头落地”“好”“有钱有地”“好”……。男主人忙着招呼前来“跑梁(庆贺)”的远近亲友;女主人则忙着将早已准备好的馒头、糖果分送给左邻右舍、前庄后院,以示同喜同喜。那真是红旗招展,鞭炮喧天,人头攒动,欢声笑语!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这家庭中最重要的安居工程,能够进展顺利,平安吉祥!
上梁过后,芦柴篱笆羡麦草,预制土坯封屋山,一座三间草屋迁延十数天,乃至一个月终于大功告成。
人生在世——衣、食、住;人生三件事——建房、娶妻、生子。无论从哪方面讲,房子,都与人的生存、生活、生命戚戚相关,古往今来,莫不如是!小时候,在课堂上都讲“万恶的旧社会,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说的是穷人没房没地;解放后,穷人当家做主,盖起了自己的土墙茅屋;八十年代的农村改革,使得农民 的手里有余了钱,“吃讲营养、住讲宽敞”,一夜之间乡下全都建成了砖瓦房;如今,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劳动力的合理转移,房地产的蓬勃开发,建房也就变成了买房,乡下人住进了摩天大楼,豪华别墅也不再是新闻。
从土墙茅屋,到高层塔楼,短短五十年,弹指一挥间!那么,再过五十年呢?
2015. 05. 06 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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