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庄子
前几天回淮安时,广东弟在入夜时分忽然打来电话,说从网上看到关于兰花县的相关文字,问我是否对此有兴趣。我问他怎么忽然关注起兰花县的事来了,他说周末回家,老妈妈与他谈起“东松林”的故事。我说真是巧了,你所看到的相关文字,正是我两年前在网上发的帖子。
要说兰花县,得先从我们的庄子说起。
生我养我的庄子没有特色庄名,不像东庄、西李、王庄、南谭那样,一个庄子就是一个生产队。从记事开始我的庄子就叫北季二队,概是因为庄子比较大、姓氏比较多的缘故。我们的庄子,至今仍像一盘散落的珍珠,无法串起一条条完整的项链。除杨圩、顾庄、东陈、后杨和李圩等自然庄落外,还有尹、殷、汪、马、刘、朱、吴、杭等姓氏穿插其间。不仅分布零散,人口也是全镇最多的。一九八四年初夏,当我被民选成为这个庄子“十二品正官”时,集体土地面积620多亩(不含村民的宅基地、自留地以及河、塘、沟、渠、路);从东到西足有三里地,从南到北也有两里多;在册户籍人口422人!这方圆几十里的地方,算是比较大的一个生产队。
我们的庄子,地处苏北平原腹部的沿淮地区,地势略呈北高南低,平均高程6.1。土壤结构为沙质两合土,中间部分偏沙,东西两边荡里偏粘。东西两边各有一条河流自北向南从荡里流过,东边的一条叫沈奶奶沟(因河边土地归属得名),西边的一条叫西小河。两条河流不仅担负着庄子北面两千多亩农田的排涝,同时,西小河还承载着抗旱的功能。记忆中的重旱年份,县里就不止一次地派来机灌大队,帮助从南面的灌溉总渠提水抗旱。庄西北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干河,叫做“大战沟”,据说是为了打仗而开凿,沟面较宽,得有两三丈,沟底较深,得有一丈余。沟上沟下都是沙土,沟底不常有水,是我们上小学时天天走过并经常游戏的地方。
向南八华里,自西南向东北流过的是苏北灌溉总渠,是淮河洪泽湖以下排洪入海水道之一。最早的排洪流量为700立方,十年前经历过一次拓宽改造,目的是解决淮河下游的洪泽湖泄洪。据说,最近将再行拓宽,直线宽度2.8华里,主要目的是为了下游的滨海港配套,解决淮河上游到黄海之间的航道运输。
这全长168公里的苏北灌溉总渠,属于地标性人工河流,在中国的版图上有着特殊的地位,因为西至秦岭,东至淮河,是中国大陆的南北分界线。记得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超纲要”,所制定的产量“纲要”就是以灌溉总渠为界,渠北的苏嘴公社亩产“纲要”500斤,而一渠之隔的复兴公社则是800斤。江苏的苏北以总渠为标志分为淮北和江淮,我们的庄子属淮北,但许多时候说的是沿淮地区。
庄子向北不到两华里,是一条西起河南兰考,流经徐州、淮阴、从响水的云梯关入海的弯弯曲曲的黄河,这曾经是我们小时候常常引以为骄傲的河流!从六七岁开始,便常常跟随哥哥姐姐等一群大孩子们去黄河边挑菜(割猪草)、拾草(捡拾枯枝阔叶留着生火做饭)、拾粪(收集人畜粪便用以肥田)和玩耍。站在高高的黄河堆上,仿佛真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稀稀疏疏的庄落,错落有致的茅屋,零零星星的树木,让我们的视野一览无余;放眼南眺,七八里外苏家嘴街北的砖窑,尽收眼底;也只有在那时你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地平线”;晌午和傍晚,远近的村庄上空,缕缕炊烟,袅袅娜娜地升起。儿时的黄河上下,天是蔚蓝的,云是洁白的,水是清澈的,俨然一幅淡雅的水墨画。我们在河滩上淘沙,在黄河里摸蚬,用草束球捕虾,在摆渡口摇船,在冰面上摔打,看纤夫唱着船工号子,赤脚走在黄河滩上蹒跚拉纤,留下了许许多多童年的美好记忆。
稍微大一些才知道,所谓的黄河只是一条“废黄河”,亦叫“黄河故道”。相传自北宋末年起,前后700多年间,北方的黄河多次向南决堤,裹挟着大量黄沙流入淮河水系,导致下游的河床高出地面十多米,成了一条十年九患的悬河。因此,我们的庄子历史上也曾经是一个饱经洪灾的黄患区,庄子的东北角有一片延绵近百亩的芦苇荡(庄上人称之为大柴塘),芦蒲童营的老口子,苏嘴口郎的小口子,都是黄河泛滥的印记。七十年代初,我上中学的时候,时常见到黄河以南三四华里,从童营、马逻到苏嘴和建仪一线——历史上的二道堆,到处都在开采哨桩,一根根几米、十几米油黑乌亮的木桩,诉说着当年的灾难!
在相对平坦的土地上,庄子的东边和西边,分别在沈奶奶沟和西小河旁边,各有一座硕大的坟墓。墓上覆盖着厚重的封陵土,墓室周围种上青松翠柏,以显示墓主人的生世不凡。故被称作“大松林”。相传在五十年代前,松林里树高林密,盘曲多姿,树影斑驳,蔚为秀丽!林荫中一年四季有着各种候鸟,除了燕子、黄鹂、杜鹃、喜鹊,更有如今难得一见的大雁、灰鹤、白鹭和苍鹰。父亲曾经告诉我,当你走进林子,看到的是遮天蔽日,鸟集鳞萃,莺莺燕燕;听到的是鸟语蝉鸣,叽叽喳喳;林中的落叶和鸟粪之多,常常漫过小腿。让人想起“蝉鸣林逾静,鸟啁山更幽”的意境。
在我的朦胧记忆中,不曾看见过有松树,早在五十年代后期被砍伐殆尽,倒是高耸的墓土清晰可见。
西松林占地三四亩,为我们杨家所有,据年届九十的二叔杨俊山及大婶曹志英口传,墓中安葬的是杨家自苏州阊门迁居至此的三世次子杨学书。而杨家另外在邓圩里曾有一处占地十多亩的松林,安葬着三世长子杨学昌(今北季东庄地界),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砍伐夷平。所以,当年的杨家也曾经是一个大户。西松林早先由本地猎户祁长富看护,曾经传出我的一个远门伯父杨孝志年轻好动,因爬到松树稍上掏鸟窝,被祁长富猎枪射鸟而惊吓落地摔断胳膊的惊悚故事。当年用作看护松林的丁头屋,在我的朦胧记忆里依稀记得。东松林则为陈圩陈家所有,相比西松林,其陵墓面积更大,占地十余亩;封土更高,足有五六米;由阜宁古河迁居来此的佃户汪福祥的祖上看护。
西松林何时夷平不曾记得,而东松林是在七十年代初“旱改水”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中被夷为平地。
当时的乡下,铺天盖地地流传着“要得农村改面貌,旱谷必须改水稻”的革命口号(当年我的初中班主任孙国志老师,曾经就这样的提法是否正确,在我们的课堂上提出过质疑,好在同学中没人对其告密,否则,在如火如荼、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老师说这样的话,随时都有可能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平整东松林的工程,我是参与者。为了帮助家里多挣工分(记录你参加集体劳动的分值,年终以此作为你家收入分配的依据),我们在周末和假日里都得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诸如割草、放牛、拾粪等所有力所能及的事。已故的支部书记季顺山,当年血气方刚,带领着全队男女,挥汗如雨,通过“木牛流马”(独轮车)车推人抬,愣是将近数千方的封陵土一车一车,一担一担,一筐一筐,送到周边的河沟之中……。我和夕明大叔共抬一副柳筐,那个苦,那个累,虽四十多年过去,至今无法忘却!也是今天的孩子们无法想象的!
工程进行了两个多月,苦累繁重的劳动之余,人们经常谈论起墓主人时来运转的离奇身世。
相传,这东松林安葬的是一个叫陈三贵的县令。早在解放战争伊始(一九四六年),国共两军对峙,你来我往。陈家作为民国政府的地方大户,自然成了“革命”的对象。所以当八路军打回来时,作为报复手段,陈家的祖坟被挖掘。
开棺是在一个阴晦的暮春早上,由于时局不稳,故当天并无太多人围观。当打开砖砌墓室,一口宽三尺、长九尺的楠木棺椁赫然显现。由本庄吴四爹执掌打开棺盖,只见棺内溢满半槽水样液体,清澈见底。一具完整男尸安祥地沉寝在液体之中,尸体身着绿色官袍完好无损,可是,用铁锨搅动液体,瞬间破碎。亦有传拔出毛发血迹可辩云云。在棺木内壁的尸体旁边,有一株白色植物根茎直立其中。棺内并无多少金银珠宝陪葬,这让开棺人过少有些失望,也似乎与传说中的县令身份不符。传吴四爹率先在棺内的液体下摸索,有说其当时收集到银元之类被藏匿,更多的传说没有多少陪葬品。开棺后不到半个时辰,尸体变色,不复完整,是比较一致的说法。
东松林下陈三贵的坟墓内究竟有无珠宝文物,有多少银元,似乎并不是庄上人所特别关注的,而对于陈三贵是如何发迹当上县令的,倒是方圆几十里的老家人所津津乐道的。
陈三贵(生卒年不详),本地陈圩人,就在我们庄子北边的黄河脚下,初以卖豆腐为业。都说“世上只有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磨豆腐,作为一个营生,的确非常辛苦。从浸泡豆子开始,历经磨浆、晃浆(过滤)、烧浆、点卤、上包,到走村串户叫卖,需要披星戴月,起五更睡半夜。
由于黄河十年九患,每年朝廷都会下拨银两物资,用于治黄(清朝的江南河道总督曾设在淮阴的清江浦,今清浦区人民南路,本人2012年春曾在南河总督署的花园——清晏园参观)。有一年正值汛期,河道总督调集大量的石料、哨桩(木材)和芦柴(从里下河地区的荡里运来)等防汛物资,并落实专人在黄河堆上日夜值守,以求黄河平安度汛。而此时的陈三贵正为连日阴雨无干柴烧豆浆而烦恼。正急切不得其法,忽然想到附近的黄河堆上堆有许多防汛柴禾,便趁着夜色摸索前来,准备偷些干柴回家烧豆浆,不想未曾动手,就被值守官员发现!“什么人?深夜来此何为?”
真是人急智生,计上心来,此君略略调整情绪,平静答曰:“河工大人,小人陈三贵,只因连日大雨,诚恐黄河溃堤,夜不成寐而来此巡查。”
数日后,再行偷盗,再被撞见。如此三次,此君都利用他的机智沉着,巧舌如簧地敷衍过去。也是命中有份,本是偷盗未遂,倒成了“陈三贵心系黄河安危,自发守护大堤”的先进事迹被层层上报,居然得到了朝廷官员的提拔,从而改变了命运,为官一方,最终成为兰花县的县令。
“陈三贵偷盗未遂,当上了县长”。年复一年,口口相传,庄上人都是这么说的。那么,这样的传说是否可信?历史上是否有过“兰花县”呢?综合各方面的信息,得到如下脉络:
安徽岳西县在明崇宗九年(公元1636年),张献忠率部攻占岳西后,曾将岳西县改为兰花县。
河西走廊的安西(现瓜州县)在历史上曾名兰花县。
另外,有传说“天路六十县”中有个兰花县。
但这些信息仅仅是传说,都缺乏权威的史料佐证。有传陈三贵晚年曾回南京浦口任县令。广东弟最近给南京浦口档案局发了帖子,征询在浦口的历史上是否有叫做陈三贵的县令?
但据已故淮安县文化馆老馆长陈建洋的多年考证认为,兰花县可能是讹传,应该是福建省的蓝田县。可是百度收索结果提示,福建的蓝田只是一个乡镇,隶属于安溪县,而真正的蓝田县是在西北的陕西省。据此,对兰花县的考证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而陈建洋之子陈锦惠,子承父业,在淮安文化馆供职,早在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在涟水县城看到过重修大成庙的碑文落款“陈三贵提拔修复”。
历史上是否有过兰花县?兰花县是否有过叫陈三贵的县令?于我来说,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但大松林是真实的,墓葬是真实的,而陈三贵的发迹传说倒是值得玩味的,虽然故事情节有点滑稽可笑,但它凸显出佛家学说中的“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的颓废思想,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
2015.05.04 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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