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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 家 圩 子

时间:2015/4/28 作者: 秋夜月 热度: 89471

   了解一个地方的地名,觉得很有趣。你若有兴趣,翻一翻老地图,特别是省地级以下的、比例尺较大的地图,仔细浏览那些细如针尖的地名标注,其间绝大部分地名依据地势地貌起名,有依山傍水的,有临海观潮的,有三棵松、五棵树,也有朝阳沟、公主坟,那真是林林总总,无奇不有。据说省府南京的名字源自一座坟——金陵。陵:陵墓。至于是哪家的坟,金家的坟?还是金代的坟?有待考家去考证。

我们老家地处苏北平原腹地,既无名山,又无大川,仅有一条黄河故道从北面穿过,倒也留下许多与之相关的地名:吉滩,蒋码,黄码,横堆云云。更多的地名则是依据姓氏和地貌标志物结合起名:冯墩,季庵,任桥,马荡。这其间当数“庄”字“桥”字应用最为广泛,可以说任何姓氏与“庄”字“桥”字搭配都可形成地名。

我们家住在杨圩子。

打开手机高德地图,输入“淮安杨圩子”立马现出四个“杨圩子”,而老的淮安县(今淮安区)则独此一家,位于苏嘴镇中心北面两公里——我的祖籍所在“杨圩子”。

相传我们杨家原籍苏州阊门外,因避乱迁居至此。族中先辈杨汉生、杨士仁父子(杨汉生:博学多才,早年移居台湾,曾经在台湾国立政治大学授课)多年潜心考证,认为迁居时间是在十九世纪中叶。从祖上流传的“避乱”说,所对应的应该是“天京事变”,“东王叛乱,见杨就杀”!我的父亲在世时也曾对我说过,迁居至此的第一代(始祖)杨天国,其名字有秉承“太平天国”之意。杨天国生有两个儿子:杨应千,杨应万。家谱的记叙中有“天降钱龙,赐予金银,购置田地”云云。考证认为:作为避乱至此,不敢露富,故作天降钱龙之说。“家中人口众多,用水甚广,故令媳妇每晚担满水缸。然次日早起,水缸空空。婆婆认为媳妇偷懒,常以家法训之,媳妇甚是委屈。一日,洗涮完毕,媳妇挑来满满一缸水,躲在篱笆门后探看究竟。三更过后,陡起一阵清风,但见从厨房屋山头的窗户中探进一条青龙,径直到水缸吸水。媳妇见状,拿起门后萝卜拐(当年乡下用于捣碎猪食的木制用具),照着青龙一棍打去,只见金光闪处,哗啦啦吐出一大水缸金银元宝”。诚如此,我们杨家便与太平天国的东王杨秀清扯上关联了。

杨家移居现址距今已一百六十多年,传至我这一辈已是第十代,人口多达三百多口。庄落以杨圩为中心,分圩内、圩外、东场、前杨、后杨。那么当初始祖迁居于此是否住在圩内,现已无从考证。

圩,在汉语字典中第一释义:中国江淮低洼地区周围防水的堤。不过,我们杨圩子倒不是用来防水的,想来该是用来防范匪盗的。在我很小很小的朦胧记忆中,圩的东北角长有一排“钢针橘子”(学名:枸桔),一种常绿灌木,高七八尺,周身密布着一寸多长锐刺,人和牲畜无法通过。开挖的河土堆到圩内,使圩内土地凸出周边尺把高,显得特别高爽。若干年过去,圩内依然比圩外高出许多。圩子为杨家人开挖,里面住着的是杨家人,故称“杨家圩子”,简称“杨圩子”。

杨圩,呈四方形。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各三十余丈,圩内面积十七八亩。四周有一丈多宽的圩沟,东西留有圩门,一条大路从中心穿过。不过,从我记事时起,这条路并不是很直,在接近东圩门的地方引出两三丈的弯子。父亲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圩子里的住家,人丁不够兴旺,便请阴阳先生(也叫地理先生)前来勘查。先生带着罗盘,踱着步子,四处丈量后,捋捋胡子,说问题出在圩中这条路上:路从正中心东西穿过,好似一把利剑,人住在剑口之上岂能太平?后来便将这条路在东圩门口人为地改成弯道。

早在解放前,抑或更早的时候,圩子里的人陆续搬到圩外,仅剩下我家和二叔一家,1962年父亲与二叔分家后,二叔一家也搬出圩外。

在我的小时候,圩子东南角有一个四方池塘,叫“大井”,约莫一亩多地的样子,周围十几户人家在这里挑水,洗菜,漂洗衣裤。那时候,队里很少使用农药,更无白色污染,故水质清澈,一汪湛蓝。每逢春暖花开,池塘里的小蝌蚪追逐嬉戏,游来游去,煞是有趣。你在塘里淘米洗菜,一不小心准会游到你的菜篮子里。烈日炎炎之时,大人小孩来到大井边,俯下身来,捧水就喝。

大井,留存着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至今历历在目。

钓鱼是伙伴们乐此不疲的事。我们利用上学前、放学后等一切可以利用的功夫,带上鱼钩、鱼饵,蹲在大井边上的老柳树下“守株待兔”……。最初的鱼钩不是市面售卖的(或者说那时还没有成品鱼钩可卖),我们便自己用缝衣针,放在煤油灯上烧红,趁热折成J型,便成了最原始的鱼钩,缝衣线串上高梁秸(棒棒亭子)拴在竹竿上就可以钓鱼了。显然这种自制鱼钩的钓鱼的成功率远不及后来的带倒刺的锡坨鱼钩。在我七八岁时,一个初夏的清晨,我拿着自制的鱼钩,来在东圩门的河崖钓鱼,一个多小时以后,收获不大。父亲走来呼唤我回家吃早饭,正犹豫间,忽然,浮子颤动,说时迟那时快,我急切地使劲提竿上拽,只感觉鱼竿沉重,左右摇摆,等到临近水面,隐约可见一条大鱼拼命挣扎,可我再一用力,呼剌剌大鱼脱钩而去!只因自己用力过猛,重重地一个屁股跌坐在河崖上——嗨,纵使几十年过去,依然耿耿于怀——土制鱼钩被拉直了!

除了钓鱼,从早春到晚秋,鱼儿都有晒影的习性,一群群大小鱼儿静静地浮上水面,迎着太阳作静止状,两腮一开一合。我便提着鱼叉,蹑手蹑脚从芦苇丛中靠近鱼群,“嗖”地一叉下去,常常小有收获。秋天,雨季结束,艳阳高照,西圩沟里的河水日渐减少。凭经验觉得水里有鱼,便约来小伙伴们戽鱼。这种最原始的竭泽而渔,虽然让伙伴们累得腰酸背痛,倒也乐此不疲,只为全家人晚上那顿“鱼汤锅上棒面饼”(煮鱼时鱼汤上面贴饼,也叫活鱼锅贴)。

夏日里,小伙伴们大井里洗澡是最最开心的。大井的东、西、北面为陡崖,南面为沙滩。在我不会游泳的时候,只能看着大伙伴们在深水区里或飘洋(仰泳),或捣猛(潜水),或打嘭嘭(狗刨式),让我艳羡不已!自己则趴在浅水区,双脚拍打着水面。终于有一天,和三(哥们)答应教我游泳。中午,从家里拿来一只大木盆,和三带着木盆在前面凫水引领(唯恐一旦不行,便可将木盆推给我,以图救生),我在后面使劲地“打嘭嘭”,……三十多米距离,嗨,居然没要帮助,径直游到了对岸。

学会了游泳,便可下水采拾河蚌、摸蛏子、拾螺蛳。每到端午节前后,气温增高,水温适宜,我便带上大木盆,跳入大井,沿着河边拾螺蛳。拾螺蛳基本上不需要技术,只要你敢于下水,顺着河崖水下的芦柴根摸索,一抓一把,放进飘在水面上的木盆。采河蚌、摸小蛏子则需要手在河崖陡坡摸,脚在淤泥里踩,一旦感觉脚下有蚌,便要俯身潜水下去,用手抠出来。大人们睡午觉的档口,我们早将一大盆螺蛳、河蚌抬回家。放入清水静置半天,然后上锅开水一哈,嘿,一块块白嫩嫩的河蚌肉被挖了出来。在那食物极度匮乏的年代,全家又得美美地改善一下伙食。

有时,一时兴起,跳进大井,一个猛子扎进去,抱起一抱苲草凫出水面,拨开苲草,总能找出数粒草虾。

需要说明的是,大井并没有活水来源,所有的河水来自于天上的雨水,之所以年复一年水质清澈,源自两个方面:一是周边住民的生活纯天然无污染。二是队里每年都会安排罱泥船清理淤泥——作为积造自然肥料,一条木船,两个汉子,在船的对角站定,手拿足有五六米长的罱子(一尺五见方的铁罱头像吊车上的抓斗,连接两根长长的毛竹杆)投入水中,手抓竹竿,双臂用力地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然后吃力地提起竹竿,将淤泥放入船舱。直到中舱泥满,便划向河边用木盒子(木制的盒锨,取其轻便用来甩泥)将淤泥甩上岸。经沥水后,安排社员车拉肩抬送入农田。这一方面给大井清淤,保持池塘洁净,另一方面是给农田提供了自然肥料。

   圩的西南角有一座杨家的土地庙,是族中四时八节祭祀的地方。小时候不太敢去,总有一种瘆人的感觉。土地庙旁边,有一颗高高的洋槐树,高高的树梢上,有一个喜鹊窝,每到春天,看喜鹊飞来飞去,叽叽喳喳,衔树枝筑巢。圩堆上密密匝匝生长着各种杂树,有柳树、桑树、刺槐、苦楝、香椿、檀树、臭梧桐和狗骨树(材质可用来刻章)等等等等。树丛中杂草繁茂:艾蒿、马唐、野芹菜、歪歪菜(马兰头)、野草莓、蒲公英、婆婆纳、狗尾草等,更多的是根本不知道学名的野草。河坡临水面生长着密密层层的芦苇,大风吹过,哗哗作响。河沟里生长着各种水生植物,有莲藕,睡莲,苲草,香蒲,野慈姑。

…… ……

早春二月,我们在大井边玩耍,或“打撇撇”——拿瓦片或碎碗片在水面上旋转掷出,碗片在水面上像蜻蜓点水,一、二、三、四、五……,看谁点水次数多;或掷垡头——拿干硬垡头往“大井”里投掷,比谁投得远;或躺在暖融融的向阳河坡上晒太阳,看水中的小鱼倏尔游过,水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圈圈;看色彩斑斓的翠鸟掠过水面,叼起小鱼飞进河崖洞中;看蔚蓝的天空云舒云展,百鸟翱翔;看芦柴笋破土而出;不经意间,河坡上的紫花菜开出小小的紫花,一片连着一片,仿佛告诉人们:春天来啦。

清明节气,走进芦苇丛中,摘下新长出的芦叶,卷成长长的小喇叭,用刺槐针固定,“嘟嘟哒哒”响彻整个村庄、原野;折一支新抽芽的柳条,抽出筋,留下清香的树皮和嫩绿的新芽,挂在脖子上,一串又一串,美不胜收。

暮春时节,洋槐花开了,花色洁白如玉,一朵朵,一簇簇,像一只只小小的酒杯,盛满了甘甜的蜜露;远远望去,圩子里的槐树就像笼罩在洁白的云层中;花香四溢,引来一群群蜜蜂。我和姐姐带上锄头、竹竿,采集槐树花,回家加工成槐花干,用作菜肴或馒头馅。

初夏,我们来到圩子上的树丛中,割猪草,摘桑叶。爬到树上摘桑葚(桑树枣子),是小伙伴们最最开心的事。在那食不果腹的年代,甜甜的桑枣是天赐的水果,直吃得一个个嘴唇乌紫,仍意犹未尽。我们在圩上掏鸟窝,找飘飘(老鸹果,藤科植物,嫩果甜而好吃)。听呱呱鸟欢叫,看鸠占鹊巢。

盛夏的午后,我和姐姐来到圩子上的树丛中,找寻叽溜壳(蝉蜕);雨后斜阳里,到南圩边看黑蝴蝶,捉红蜻蜓,逮桑天牛(危害树木的害虫);夜晚,大井里,沟旁,草丛中聚集着数不清的萤火虫或落在水草上一动不动,尾部闪着亮光;或飞来飞去,忽闪忽闪。它们大都沿水面飞行,偶尔飞出芦苇,们赶紧挥动手中的扇,追去将其落在地,并飞快地捉住装进准备好的玻璃瓶,带在自己的枕头旁边,陪同我度过一个个美妙的梦乡……。

初秋的夜晚,圩子上的草丛中,树叶上,蟋蟀、叫咕咕、金铃子、纺车婆(油唧呤)的叫声此起彼伏,尽情高歌,俨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交响乐团,演奏一曲世外桃源奏鸣曲!

八月中秋,天气渐凉,芦苇开花,阵阵飘香。我们不失时机地砍来芦花,晒干后留着围木屐(两条腿的木板上用麻绳和芦花围成,冬季穿在脚上很暖和),打毛窝(麻绳、稻草、芦花编织的棉鞋),准备着冬日御寒。

隆冬的月夜,伙伴们带着铁锹,在北圩的冰面上撬出桌面大小、足有五六寸厚的坚冰,再用芦柴管吹出一个小洞,串上绳子,做成“扒犁”。扒犁上坐上一俩人,前面三五人一起用力拉——一个急转弯,扒犁上的人早已滚出老远,直笑得大家前仰后合!伙伴们轮流坐扒犁,在生产队的打谷场上,尽情地狂跑,直累得一个个热汗盈盈,直玩到一个又一个家长,呼喊着自己的孩子“回家睡觉”。

童年记忆里的杨家人民风淳朴,特别是在“文革”前的杨家人,长幼尊卑分明,邻里互济互助。至今仍能记得被父亲称作“长生大爹”(杨长生)的前辈,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脑袋后面拖着一条一拃长的辫子,一看你就知道“大眼爹”是个忠实的大清遗民。“大眼爹”早就搬到前杨,但却常常在冬日暖阳、春日和风中来圩内、圩外、东场串门,看看这家的伢xia2子(孩子),瞧瞧那家的猪仔;东场大奶,二奶三天两头来圩里找我奶奶拉呱唠嗑,梳头窝髻;圩外的聋老太(耳背)每次你吃饭时,总会踱到你家的灶屋,揭开锅盖,嘟哝着“我们家不如你家吃得好”;“亲戚周来转,邻居碗套碗”,谁家偶尔煮了一顿米饭,或包了一次饺子,一准会盛上满满一大碗,送给左邻右舍一起分享;二婶比我母亲还大一岁,只是二叔比我父亲小两岁,从我记事开始,二婶对我母亲一口一个“大嫂”,直到八十四岁终老。

…… ……

杨圩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美好,那么的诗情画意!然而,五十年后的今天,杨圩的一切俱已变了摸样!

周围的茅草屋俱已换成了砖瓦房,如今又被楼房所取代;门前的土路,变成了混凝土水泥路,路上的电瓶车、摩托车、小汽车川流不息,一声喇叭响,尘土漫天扬;圩内圩外一排排参天意扬,替代了当年的共生杂树;圩子上的芦苇已经不见踪影,早被杨树所覆灭;从不干涸的河水如今已是十年九旱,圩沟里到处都是白色污染,废酒瓶、塑料袋、尿不湿比比皆是;大井边再也见不着钓鱼者的身影,曾经的一汪清泉如今已是臭气连天!农村的现代文明,彻底改变了杨圩的原始风貌。

当下的农村小城镇建设铺天盖地,如火如荼。乡下的留守人员日渐稀少。园田方整化、农业规模化已经成了必然。那么,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杨圩,将带着她的美好故事,永远地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 ……

                                                                             2014.09.14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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