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妹小华,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有十五个年头了。
妹妹出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属猴。当时,母亲已经生养了我们兄妹三人,没成想又怀上了这个老丫头。那时侯的人脸虽稍稍泛了点红色,但是棒子面、窝窝头还是餐桌上的常客。多子不是多福,而是多了一张嘴。于是,“小多子”就成了妹妹的乳名,这里面多少有些嫌弃的意味。
那时,联产承包政策刚落实不久,我家分得三十多亩地,这全靠父母辛苦劳作。爹妈上有老下有小,肩上的担子可想而知。生活重压下的父亲沉默寡言,脾气也变得愈加急躁。我是长子,奶奶总是叮嘱我,让我懂事点,让我放学后带着几个妹妹出去玩,到饭点再回来,别总在大人眼前晃悠,惹大人心烦。于是,我就带着大妹,拉着二妹,背着小妹来到村里的空场上玩。等看到炊烟从草屋上升起,看着暮色笼罩了村子,听着村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大人喊孩子回家的声音的时候,我就赶紧竖着耳朵寻找奶奶的声音。而此时,小妹已经在我的肩头哭闹一番睡着了。也许是这个原因吧,稍稍长大后的小妹特别乖巧。父母忙完农活回来,妹妹总是把小凳子搬给爹妈坐,很讨父亲的欢心。父亲高兴时,会把小妹抱在怀里,用硬硬的胡茬扎一扎妹妹的小脸蛋,逗得小妹咯咯的笑。我们几个大点儿的看了,既是高兴又是羡慕。
在妹妹小的时候,照看她的任务自然是落在我的身上。有次,我和妹妹们疯着玩,小妹在前面跑,我假装在后面追,她一不小心,摔在地上,嘴巴也磕破了,额头上也肿了一个大疙瘩。我吓坏了,我知道,屁股上挨几巴掌,头上添几个“爆栗子”是逃不脱的。我们家有个规矩,孩子挨打时是断然不能跑的,也是不能哭的,只能顺溜溜儿的靠墙站着。
大学毕业后,父亲对我说:“你是长子,要为家里分担一些,小多子以后就跟着你上学了。”那时,妹妹七岁。
妹妹的学校和我单位一墙之隔,但上学总要绕上几百米。惯常的情形都是妹妹放学后背着小书包到办公室找我,就着我的办公桌写作业。那天临近下班,突然间大雨倾盆。我与同事闲聊,不觉天已向晚。这时我才意识到小妹还没回来,抓起雨伞就往外跑……
小学校园里灯光昏黄,业已空空荡荡,妹妹一人站在教室外屋檐下嘤嘤地哭。我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我一手打伞,一只手把妹妹背在背上,一边走一边安慰道:“小多子不怕,都是哥不好,小多子不哭啊!要不你回家告诉爹,让爹打我……”
我的隔壁,住着我的同事。有次下班回来,不见妹妹的踪影。四处张望时,发现妹妹抱着个大号暖瓶从锅炉房打开水回来了。旁边坐着抽烟的同事说:“我让小华给我打瓶开水去了。”妹妹个头小,装满开水的暖瓶提着走会磕碰着地,抱在怀里走又看不见脚下的路,所以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歇。妹妹把装满开水的暖瓶给了我的同事,又转过小脸看着同事,同事从抽屉里拿出一粒糖果给了妹妹,顿了顿,又加了一颗,妹妹把糖果攥在手心里,欢快地跑向我,把糖递给了我,我把糖果放在同事的烟盒上,拉起妹妹,回了宿舍。妹妹看着我,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旋旋儿。
多年后,我也有了孩子。小孩子嘴馋,遇到想吃的东西,或撒娇,或赌气,或撒泼,非买回来不可。我回忆小妹,却从来没有这样过。这样想来常会有种切肤的心痛,人们常说“长兄如父”呵,我是远远没有做到啊!
在老家,邻居大嫂总逗我妹妹道:“小多子,你知道管你哥的媳妇叫什么吗?”这时间小妹肯定会很生气地说:“我不叫‘小多子’,我叫‘小华’!”“那好吧”,邻居大嫂改口道:“小华,你知道管你哥的媳妇叫什么吗?”小妹才回答说:“知道,叫嫂子呗!”“那以后见你哥哥的对象你就喊她‘嫂子’,敢不敢?”小妹看看我又看看我妈说:“不敢。”后来有个周末,我的对象从市里面来看我,可能是让在外面玩耍的小妹看到了,她把门推个缝儿,脆生生地喊了声“嫂子”,我对象一愣神,随后笑着问,“是谁让你这样喊的?”我妹妹抿嘴一笑说,“是我妈让我喊的。”说完,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跑到门外玩耍去了。就这一句,把我媳妇喊得心里暖洋洋的,多年后,她还清楚地记得这个温馨的画面。
后来,我的工作调动到市内。小妹读高三,依旧跟着我。
高中读书很辛苦,一个月仅休息两天。国庆前,妹妹跟我说她想爹妈了,想回家看看爹妈。我上午收拾东西送她去车站。谁知道,上午下班的路上,我就接到妹妹的噩耗。
天是晴的,周围行人熙来攘往。我原地站着,搓着手,茫然四顾。
“快送医院啊!”
“送了,但人,可能是不行了。”
“我看见她把自行车骑得飞快,还回头冲我打招呼呢,可一转眼的功夫……”邻居送信的大哥又说什么话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觉得头嗡嗡地响。
妹妹出事的地方没有血迹,地面上只有黑色长长的刹车印痕。
再见到妹妹是在医院的抢救室内,妹妹的身上也没有血迹,只有一大片淤青,医生说可能是致命的内伤。送妹妹去医院的大伯说一路上已经昏迷的妹妹一直呻吟喊疼……
我无法想象那车祸的一瞬间,我无法想象那一瞬间袭来时妹妹是怎样的无助与绝望,她甚至都没再见到爹妈一眼啊……
父亲老泪纵横,母亲泣不成声。母亲来来回回重复道:“小多子,都是妈不好,你不该急着到田里来看妈啊!”
我蹲在地上,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送别妹妹那天,是个阴雨天。秋风秋雨,秋风凄冷,秋雨如鞭。
父母,哭哑了喉咙,哭干了眼泪。
妹妹小小的身躯躺在棺材里,我试了试水温,用热毛巾给妹妹擦了擦脸,给妹妹抻了抻衣服。止不住的泪水,滴在妹妹的脸上……
依照村里的规矩,女孩子是要嫁人的,意外故去之类是不能进祖坟的。我和我爹执拗地破坏了村里的规矩。爹说妹妹还小,不能让她魂灵孤独地漂着。祖坟里,在另一个世界里,还有慈爱的爷爷奶奶。
写完文章,我的眼睛又湿润了。妹妹若九泉下有知,别怨哥哥。我想忘了你,但你经常走入我的梦里,走入我的梦里还好,但千万不要走入爹妈的梦里。岁月,让爹妈一天天地老去了,梦里,我怕咱爹妈又一次泪湿枕巾啊!
小妹,安息吧,愿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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