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据一面墙的书柜拉走了，占五分之一空间的写字台拉走了，墙上的条幅和镶有蝴蝶的木画摘下了，窗台上的陶罐和陶罐里的芦苇消失了影踪……这哪里还是我的家？床还在，衣物还在，炊具还在，可是前所未有的空慌、惶遽在我心里，在因搬走了家具而显得格外空荡的房间里弥漫。我依旧做饭、洗衣、归整东西，可是心神不宁，灵魂好似随那些旧物而去。我做着家常的事情，却感觉不似在自己家里，只因为，这房间里失去了家的气息。
遥想原始人住洞穴，没有任何家具、装饰，只限于生存的生命该是寂寞的吧。而随着洞壁上鱼形线条、狩猎图形的出现，先民们美的意识是否也如古树春芽一样悄悄地萌动？一切生命的生存都需要有凭依。鸟要做巢，兽要掘穴，花朵开在草丛和林里。人的生命除了物质的凭依，更看重精神的慰藉。对于个体的生命，家的气息是氛围，是情调，是特定的氛围和情调中氤氲着的暖意。茅舍里为什么有笑语？竹楼里为什么有歌声？有家存在的地方就有生命的炊烟袅袅升起。世间不会有任何两个家庭的内部装饰是完全一样的，因为生命个体的迥异，因为心灵世界对美的不同感悟。只有宾馆的房间是相同的，而没有任何人会对宾馆产生家的感觉。它没有个性，没有也不可能有不同生命个体所需要的生活气息。多少漂泊在外、住过豪华宾馆的旅人，回到自己的蜗居，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发出“还是家里好”的由衷感叹，只因为，那熟悉的气息给他温暖，给他慰藉。
生命里最早的家的气息沉淀在童年的记忆里。高高的院墙隔开了马路与喧闹，我和弟弟的小小身影从太阳升起相伴到暮色笼罩。家的气息就是阳光下猪的哼动，草窝里母鸡等待下蛋的安谧。窗玻璃上有母亲为我剪的一红一绿扎蝴蝶辫子的小姑娘，院子里是泥土气、青草气混合的寂寥而温润的气息。少年时代家的气息是满院的花草，是黯淡而温切的旧柜，是母亲病弱而劳碌的身影和坐在窗边赏花的淡淡笑容……
成年以后我来到异乡构筑属于自己的家。家具选择浅淡的藕合色，窗帘选择点缀着树叶的银灰色。新家的气息清新、淡雅。婆婆颇不满意，说不像新婚的家，就在冰箱上安放了一束粉红的绢花。在那间租来的房子里，我用草编的花筐、兜帽点染着青春的浪漫风情，用细腻温婉编织情感的梦幻。那个房间里后来洋溢着柔曼的暖色。五彩的气球、清悦的风铃、旋转的彩灯，毛茸茸的小兔、小鸭、小狗，簇拥着一张小小的婴儿床，暖融融的气息围抱着小床里白白胖胖活泼爱笑的小精灵——我的小儿。家的气息从此浸漫着婴啼与奶香。而后，铺满被子的地面变成床，房间里充溢着刚学迈步的小儿的欢闹声，但见“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凌乱……
迁居以后我在眼前的家里整整住了七年。家的氛围由过去的清雅变为如今的古朴。沉暗的色调里，生命却由迷茫变为清醒，由脆弱变为强健，由沉郁变为开旷。我一面做着母亲的琐细而无量的付出，一面招扬起精神世界的绿色旗帜。在背阴的冷暗的书房里，我常常披着棉衣伏案阅读；在只能看见垃圾乱草看不见风景的窗台上，我开始写作关于心灵风景的文章。家的气息是满架的书，是窗台上那几枝神韵苍茫的芦苇，是客厅博古架上那些高低错落、色彩各异的陶罐，是小儿稚嫩的童唱和贴在墙壁上的星星图案……
不同时期的家的气息是不同时期的生命与情感的解密。那些沉淀在记忆里的或远或近或浓或淡的家的气息，渗透着生命的忧乐悲喜，氤氲出生命长河中一幅幅温馨而漾曳的情感的画图。
撤去了居室的摆设，眼前的房间空有四壁，家的气息已然遁去。居室的摆设不仅仅是生活必需品，一些看似可有可无的东西却原来是心灵与情感的借代。眼前的居处因缺少绿色而遗憾多年，此去的新居因近山近水而让我平添喜悦。我以搬进新居以后徜徉山水的憧憬来抚慰眼前空对四壁的惶然无措。人无以生活在空荡荡的房间，也无以面对缺失山水草木的自然。山水草木是自然居室中的家具与装饰，那浓郁的草树的气息就是人类的家园的气息。但愿人类永无面对空荡荡的大自然的那一天，一如我眼前的四壁萧然。请如呵护自己的家屋一样呵护自然吧，它会带给我们恒久的温馨宁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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