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上世纪70年代末的乡村。

那个时代的乡村相对地落后和贫穷，温饱是那个时代的生活水平状态。在生存上虽然不受饥饿和寒冷的威胁，但在物质生活上还是贫乏的。在我的记忆中，就有过对食物、衣物和家的温暖的深深渴望。

一

在乡村，田地里种庄稼，园里种果树，房前屋后种蔬菜。从春到冬，从年头到年尾，一日三餐“进口”的食物都是自产的。记忆中，餐桌上常吃的就那几个菜。空心菜，自己家的菜园子种的；田螺，池塘里摸的；咸菜，自已家种出来又吃不完的荠菜腌的。每每到了饭点，哥哥看到饭桌上的菜，会气得扔筷子，信誓旦旦地说：“我这辈子再也不吃咸菜了！”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母亲也没办法变出新鲜的玩意儿。

夏天的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知了在树上不停地叫嚣。大人们都躲在屋内避暑，我和哥哥在村子里游荡。从村头荡到村尾，寻找着哪里有孩子在扎堆地玩，也去凑个热闹。荡着荡着，荡到村里唯一的一户干部人家的门前。那家的院门敞开着，他们家年纪与我相仿的小儿子家栋，坐在门槛上独自弹珠子。哥哥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家栋便招手示意我们进去一起玩。我和哥哥径自地走进院里，蹲在地上就和家栋玩得起劲了。过了一会儿，家栋他妈从厨房端出了一盘子的食物，哄家栋吃。家栋他妈好话说尽了，家栋也不肯吃一口。我在心里想，这干部家庭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有这么好的东西，连哄带骗的都不肯吃。那食物，我和哥哥从来没见过，也没吃过，薄薄的片，像煎饼又不是，因为煎饼不是咖啡色的。看到家中无法自产的食物，我馋得一直咽口水，却又不敢让家栋和他妈看出来。我深信那时候的哥哥有着和我一样的神情和心理。我们不能为了那么点食物而丢了父母的脸。于是我们装出了一副很不屑的样子，一直催家栋弹珠子的动作利索点，来抵制那“美食”对我们的诱惑。其实那一刻，我们的内心是多么地渴望能吃上那盘子中的“美食”。但我们不能肆无忌惮地表达对“美食”的那种渴望，我们把内心的渴望隐藏在了心中。

回家后，我们向母亲描述了那“美食”的性状。母亲告诉我们，那叫红糖煎饼。面粉加水调成糊状，洒下红糖，拌匀了。锅里放少许油，在锅里煎，熟了之后就是咖啡色的煎饼。我们也向母亲讲了我们是如何渴望吃上那“美食”的，却又没有让父母丢脸。母亲告诉我们说：“咱们虽然穷，但不能为了一口吃的，就丢失了尊严。”

后来，母亲买了红糖和面粉，做了红糖煎饼给我们吃。那是记忆中最深刻的母亲的味道。也是母亲最初教我们做人的道理。

再后来，哥哥因为咸菜和红糖煎饼的刺激考上了大学。

二

我随爷爷进城去摆摊。

热闹的集市，穿梭的人流，形形色色的摊点，琳琅满目的商品，对第一次进城的我，都极具有吸引力。但我不敢乱跑，静静地坐在爷爷的身边，一边晒着暖和的太阳；一边看爷爷招呼客人做生意，看顾客在摊前挑挑拣拣，讨价还价；一边听此起彼伏的摊主的吆喝声。爷爷看我乖巧的样子，特允许我可以在周边摊点走走看看，但不能走远走丢了。第一二次离开爷爷的摊点，我都只走了三五个摊点，便折回到爷爷的身边，报告爷爷我都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人和事。爷爷每次都耐心地听我讲完，再拍拍我的屁股，对我说：“再去看看。”

最远的一次，我走到了街的尽头。被一对蝴蝶吸引住了，有一对蝴蝶“落”在衣服上，随风翩翩起舞。我轻轻地走近那衣服，怕惊飞了那对展翅的蝴蝶。走近细看了，才发现那对蝴蝶是绣在衣服上的。那是一套柠檬黄的女童衣服，衣领和口袋边上都滚有花边，衣襟上绣了一对蝴蝶。衣角在风的吹拂下，扬起又落下。衣角扬起又落下的时候，蝴蝶也就随风起舞了。我在田野里，在花丛间见过很多蝴蝶飞舞，就是没见过在衣服上飞舞的蝴蝶。顿时，我觉得那套衣服美极了。

我在村里从来没见过女孩子穿过那么漂亮、那么鲜艳的的衣服。我蹲在那套衣服下幻想着，如果我穿上那绣有蝴蝶的衣服，会不会像童话中的公主一样漂亮呢？小朋友会不会特别羡慕我呢……

深秋的黄昏，爷爷收了摊却找不到我的踪影，最后是在衣服摊上找到我的。爷爷看到我蹲在地上瑟瑟发抖，一直望着那套蝴蝶衣服出神。爷爷问我，蹲在地上多久了，我没有回答；爷爷问我是不是喜欢那套衣服，我也没有回答；爷爷便明白了我的心思，知道了我是想要那套衣服，却又不敢说出口。爷爷并不跟摊主讨价还价，爽快地付钱买下了那套衣服。

想着自己很快就可以穿上那套漂亮的蝴蝶衣服，我一下子就眉开眼笑了。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帮爷爷推着车。

回到家后，我兴奋地告诉母亲说，爷爷为我买了漂亮的新衣服。母亲却责怪我乱花爷爷的钱。爷爷一直在母亲面前替我说好话并夸奖我，说我太懂事了，不吵不闹的，喜欢的衣服也不敢吵着要买，请母亲不要责怪我。其实母亲并不是真的责怪我，她是觉得爷爷拖着病体进城去摆摊，已经为贫穷的家分担了不少，我不应该再给爷爷增添负担和麻烦。

爷爷逝世的那年，我十岁。爷爷没能给我留下更多美好和快乐的回忆，那套衣服是爷爷留给我的最美好而又深刻的记忆。

三

我读镇上的初中时，哥哥已在县城的住宿学校上高中。

镇上的初中离家有七八里路，大部分的学生上初中就开始住校。我是特别恋家的人，不喜欢住校，就选择了走读。

清晨，我迎着晨曦，迎着希望，踩着自行车，哼着歌去上学。中午，我和同学吃学校食堂的蒸饭。下午放学的时候已是黄昏，我在落日的余晖中，踩着自行车回家。我踩车的身影被余晖拉得长长的，显得有一些孤单，有一些落寞，但这丝毫影响不了我迫切回家的心情。

每天回家，我都归心似箭地狂踩自行车。车轮滚滚，我的思绪也滚滚，这个时候的母亲正在做什么呢？正在炒菜等我回家吃饭？正在院子里扫被风吹落的三角梅的叶子？正在门前眺望我回家的身影？不可得知。回家我便可以见到母亲了。

回家便可以见到母亲了，这个信念一直催促着我回家。

我气喘吁吁地把车轮刹住，将自行车停在家门口。看到紧闭的铁门上挂着锁头，家里没有温暖的灯光，也没有母亲的身影，我的心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我架起自行车，并不着急掏钥匙开门，坐在门槛上方想起，在这个时间点，如若是农忙季节，母亲还在田间地头忙着农活；如若是农闲季节，母亲为了让一家人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还在工厂里打着工。母亲的手头上总有忙不完的活，一刻都不得闲。什么时候母亲才能闲下来，亮起温暖的灯光，等着我回家呢？

天已暗了下来，村里的灯光次第亮起。我抬头仰望星空，想起年幼时，渴望吃上红糖煎饼，可以毫无顾忌地向母亲诉求；年幼时，渴望蝴蝶衣服，可以默默蹲守；现在渴望有温暖的灯光在等待，却不能也不会向母亲倾诉，我把渴望隐藏在心中，隐藏成不能说的秘密。因为我长大了，懂得了母亲的艰辛。我要自己照顾自己，要自己督促自己学习，还要看好这个家。

回家便可以见到母亲了，这个信念一直催促着我年少时，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也一直催促着我成年后，走在漂泊他乡返乡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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