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两刀…… 十年,二十年,四十年…… 人,一天天老了。 “玉观音”成了,周身隐隐透着淡淡的金黄色,像是从天空洒下的万丈佛光,眉间,一点朱砂似血,眼睛里充满忧郁和慈悯,她没有坐在莲花座上,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而是脚踏滚滚的波浪,一手托着玉净瓶,一手微微伸出,捏着柳条,仿佛在向着大海洒下我佛慈悲和恩惠,连柳条上的玉露都清晰可见。然而,那天,院子里的那棵老柏树却轰然倒下了。 老石头,长辈都这样叫着,没人知道他的姓名,然而,关于他的人生事迹,几乎已成为村子里口耳相诵的传奇。奶奶指着一个小小的坟头,说:“他就埋在这儿的,无妻无子,整天抱着那些石头疙瘩,切呀,磋呀,又是琢的,磨的。一辈子也就那样,默默的,就为了那一尊“玉观音”,又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妻儿抱的,不过一块儿冰冷的石头。他一直想雕一块自己十分满意的作品。最后,一尊“玉观音”是雕成了,可老石头啊,只看一眼,就走了,真够可怜的。 老石头,是后来搬到我们村庄的,搬来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扛着满满的大袋东西。听说,他小时候,就特别喜欢那些寺庙里的雕塑。经常拿着刀子在木头上、石头上刻来刻去。十岁那年,他拜了一个琢玉的老人为师,一老一少,走南闯北,遍访各地的玉石,寺庙,崖刻,壁画。走一路,刻一路。十年间,云南景洪县大勐龙乡的飞龙山白塔林,山东济南的灵岩寺塔林,河南登封嵩山西麓五乳峰下的少林寺塔林,洛阳龙门石窟,西安的大慈恩寺、青龙寺,山西的五台山和大同石窟,宁夏青铜县的青铜峡塔林,甘肃的天水—麦积山石窟、敦煌莫高窟,他们跋山涉水,也不知走了多少地方,磨穿了多少双鞋,吃了多少家的饭,刻了多少石头。十几年的奔波劳累,师傅已是年过花甲的人,积劳成疾,最终倒下了,再没起来。办完师傅的后事,他一个人,依旧坚持着自己的琢玉历程,他答应过师傅,要琢出一件精美绝伦的玉雕,要让中国看到它,要把“玉”流传下去。 村里,一所破旧的庭院里,除了一颗老柏树,一套炊具,其余便是满院子的石头:花的,青的,黑的,白的,大的,小的,方的,圆的;屋子里是各种各样的琢玉工具:无齿锯,圆锯,锥,钻,铊,木片,葫芦皮,牛皮,砂浆等等,填满了整整一屋子,墙上,桌子上到处都是。说是院子,其实不过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小庙。 初到村子时,每天,天刚刚发亮,他便出去了,回来时总是满载而归,背上驮着一个大布袋,弓着腰,看起来很重的样子。对于这样一个突然来到村子的的人,沉默寡言,行为怪癖,大家除了好奇之外,并未怎样的关注他,看他憨厚的样子,村民无论如何,是不会把他当作坏人的。每天回来后,就没有人再见到他,只看到院子里冒出的炊烟。晚饭过后,大家都会在村子里闲逛、唠嗑。每次走到村边时,都可以听见小庙里传来不间断的声音,“沙沙沙沙”,夹杂着咳嗽声,哀叹声,石头碰撞的声音。他又在刻石头了,刻个不停,吃了刻,刻到很晚很晚才睡,醒了接着刻。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出院子,甚至村里人都看不到小庙里有炊烟冒出。 人们,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了,大家都在讨论着他。是谁?从哪来?当然,人们最好奇的还是那不断的“沙沙”声,他整天在做什么?终于,一群老人推开了那扇门,惊呆了,院子里,堆满石头:未雕刻的,雕刻好的;弥勒,兔子,白菜,形态各异;残的,好的。乱石中间,满身都是石屑,他埋头刻着。听到“吱呀”的推门声,他停下手中的活儿,缓缓抬起头,一怔,然后只是傻傻地一笑:“呵呵,我……”老人,懂了,笑了笑:“刻你的,没事。”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粉屑:“太乱了,屋里坐吧。”屋子里,床上地方不够,也没几张凳子,老人们干脆就坐在石头上,他端来水,和老人聊着墙上一样样的工具,聊着那些石头,但对于自己的身世,他只字未提,也许是段不堪回首的伤心过往,老人也不再多问。临走时,那些雕刻,他让每人挑了一样。 后来,他和大家渐渐熟了,偶尔也会串串门,帮帮老人提提水之类的,还送小孩子雕刻好的小白兔等等。村里人觉得这小伙子人挺好,也经常会给他送些吃的,喝的;劝他不要整天只知道刻来刻去的,注意身体;还年轻,多想想以后的事,一辈子,总不能就这样一直摆弄这些石头吧!那时,他才二十出头,长得也算清秀,村里很多人都说:“给你说个媳妇吧,日子还长着呢,总不能一直一个人吧?有个人在家,也好有个照应。”他总推脱说家有媳妇。“媳妇呢,在哪?啥时候领过来,让大娘看看。”老人一说,他便低下了头,细细抚摸着那些石头。“我看你啊,就把这破石头当个宝,就数见它亲呢,一辈子就是把它当媳妇了!倒要看它咋给你做饭、洗衣服、铺炕、生小子?”他还只是“嘿嘿”的笑着。 有时候,他出去寻好的石头,一去就是好几个月。临走前,总不忘托村里人帮他照看好那些石头,再三叮嘱之后,才放心离去。每次回来后,都会消瘦很多,都会把院子里的东西摸上老半天。对那些石头,他是越来越溺爱了。 太阳升了又落,村子里的槐花开了又谢,庄稼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屋檐的燕子去了又返,不变的,是院子里的“沙沙”声,他又在磨玉了,他来这儿,已经二十年了。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那声音,人们早已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他依旧一个人,切着,磋着,琢着,磨着,好像永远都不知道累似的。那些本来再平凡不过的石头,在他手中,越来越精巧,化为神奇。 岁月在琢磨之间,已经跑了很远。原来村子里的那些老人,一个个相继入土了。他们的那些小辈们,对住在庙里的四十多岁的他,更多了几分敬意,不仅仅是他高超的雕刻技艺。先前,那些老人都唤他“小石头”,如今,人们都叫他“老石头”了,花白的头发,弯成弓的背,看起来比四十几的年龄要苍老很多。 又是一年,老石头要走了,他要去寻找一块上好的石料。那些雕好的东西,全送给了村里的人;那些琢玉的工具,还放在庙里,那些东西,是没人偷的。那天,村里的很多老人、小孩儿目送着他远去,毕竟二十几年的相处,没有人再把他当作异乡人。老石头流着泪,摆着手:“回去吧,回去吧,我这一去,谁知道能不能回来。不定在哪儿,这把老骨头就散了,你们也不用挂记着我,偶尔到那小庙里看看那些东西,也就够了。那些破石头,也不值几个钱,权当作纪念好了。不过,我若能活着回来,一定还会回到这里的,这儿就是我的家,我的亲人都在这儿呢!”大家都流泪了,虽极力挽留,但他还是走了。 一年,两年,四年,时间一点点过去了。隔三差五的,大家会去小庙里跑一趟,盼着,老石头突然就回来了,一次次希望,一次次落空。但大家,从没有忘记那个住在庙里的人,小孩儿把玩着手里的石雕,笑着;老人讲着关于那人的一切,流着泪。也不知,老石头什么时候才回来?或许,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吧?每年过节,都会有人把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贴对联,放鞭炮,插香上贡,一样都不会少。也会有人,在梦里听见小庙里传来的“沙沙”声,然后半夜里跑去,空空的,只有墙上挂着的早已生锈的铜铊,铁锥;只有院子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兀自响个不停。 十年,一晃便过去了。一天夜里,下着很大的雨,村里的狗叫得异常的凶,惊醒了熟睡的人。雨中,村头,一个人,步履蹒跚走来。村子里,已经好些年没有外人光顾了。近了,近了,大家注视着那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来。“老石头,老石头”,村长叫了两声,随之而来的便是如雷的叫喊声:“老石头,是老石头,老石头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不会错的,亲人之间的直觉,告诉大家,是老石头,绝不会错。大家,一拥着跑过去,紧紧围住了那人。那人老泪横流:“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大家看着他,头上稀稀落落的几根头发,银白如雪;左眼瞎了,右腿也跛了,肩上,却还扛着一个袋子。他刚来的时候,走的时候,都扛着这袋子的,可如今,人已老了,都六十几的人了,真的老了。大家搀着他,向村里的小庙走去,他已经十年没看它了,整整十年。大家看着如今的老石头,流着泪笑着:“无论怎样,他还是回来了,回到了家,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亲人。” 大家不知道他这十年去了哪儿,也不知道是怎样过来的,但一定充满了艰辛。老石头从袋子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石头,朗朗笑着:“十年,没白费,终于找到它了。”大家不知道这石头有什么独到之处,看到老石头的得意,想必对他十分重要了。时隔这么多年,大家对老石头再了解不过了,石头,比他的命还要重很多。 老石头,还住在小庙里,刻他的石头。如今,他只有这一块石头了。也许会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块。老石头更加拼了命的,全心全意的投入到了这块石头中。饭,都由村里人为他准备,但他有时候,都顾不得吃。他得抓紧刻,他怕到咽气时还刻不完。 他用无齿锯,加解玉砂,把这块仔玉剖开,高三十多厘米,宽二十厘米,厚十几厘米的璞玉,海蓝色的底部,通体泛着淡淡的黄色,还有一点鸡血红和小片青绿。他用笔画着,用墨线勾着,最终,决定雕一尊“玉观音”,蓝色底部为海,青绿的部分恰好可以雕作手中的柳枝,鸡血红作眉间朱砂,黄色象征佛光。接下来的日子,用圆锯蘸浆砂不停地磋,一磋,就是一年多,把手磋成了干硬粗糙无比的树皮,长满了厚厚的老茧,就像院子里的那棵老柏树。然后开始雕刻玉观音,钻子,锥子,把手钻破了,也不停止,时间不会等他的,他得抓紧每分每秒。长年累月的坐着雕刻,他本就不好的身体,情况不断恶化:一条腿都完全废了;每到天气转凉,关节便会像针锥一样疼痛;那一只眼睛也不好了,但那专注于玉石的眼神,依然那么透亮、深邃。 当“玉观音”成形时,老石头都已经六十七岁了。可还没打磨呢,老石头知道自己活不到多久了,但这玉观音必须要成的,这是对师傅的承诺,更是自己一辈子的追求,他的所有坚持,不就是为了这天吗?磨,拼命的磨,昼夜不分的磨,用葫芦,用牛皮,用铜铊子,一遍接一遍地磨。也不知磨了多少遍,玉观音终于成了,月光洒在“玉观音”上,老石头看到了,手中的观音站在大海之上,向他笑,向他招手呢!老石头笑了,然后慢慢地倒在了床上,紧紧地攥着那尊“玉观音”,去了天国。 “玉观音”成了,这是老石头最后一件,也是最满意的作品,他不留任何遗憾地走了。 关于那尊“玉观音”到了哪里,村里人也都不清楚。本来是在村子里供着的,后来呢?有的说被国家博物馆收藏了,有的说流到了国外。 “玉观音”在哪儿,又有何妨?这本就是全人类的财富。况且,关于老石头和“玉观音”的传奇,还在村子里传诵,并将世世代代传下去,传遍整个中国,传遍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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