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其实和我毫无血缘关系——她是我养父的母亲——却是我最依恋的人。奶奶,我亲亲的奶奶,她的怀抱是我在这广大无边的世界里最温暖最亲切的回忆。
一双裹了又放的半大“解放脚”,走起路来有些拐,里里外外整日忙个不停,在家围一条蓝粗布围裙,出门挎一个大竹筐。回来时,手往大襟褂子或者竹筐里神神秘秘一摸,总有好东西:野生的“天茄子”,象深紫色的一串串密匝匝的小珍珠;金黄的“香泡”,状如微型香瓜,熟透了金黄灿烂微微透明,香味极浓;也有碧绿的小黄瓜,通红的番茄——个头都不大,多是鸟雀啄落的或者不当心碰掉的,因此常有破损。生产队的东西是不能够随便检的,奶奶小心的藏在筐里的猪草下。等到我欢呼雀跃时小声呵斥“别喊!快吃!人家要听见了!”
蒸米饭时多放一碗水,米粒沸腾时先撇出一碗米汤,让我趁热喝——真好喝啊,洁白似牛奶,浓稠像胶水,几乎能够粘住上下两片嘴唇。
米汤一凉,表面就会结一层皮,小孩子是不能吃的。
“吃了会怎样呢?”
“吃了就会脸皮厚,变成二皮脸”。
我似懂非懂,对那层米皮除了敬畏更多好奇,总想伺机品尝,警惕守候的奶奶总会立刻把碗夺回去不给我任何可乘之机。每次喝米汤,都听得到奶奶紧张的喘——她抽烟几十年,患有严重的老慢支,一紧张或劳累就喘(后来发展为肺心病,吐血而死)
夏天河沟水满,人人去捉鱼虾,我却是无分,只能在岸边羡慕的看。别的乡下孩子都很野很皮实,奶奶却从来不许我接近危险。一次家里人居然捉到一只小螃蟹,邻居大哥怂恿说养来玩,奶奶斩钉截铁的说“不行!夹到俺妮儿手指头怎么办?!”扔到灶锅底烧熟了,火钳夹出来拍拍灰喊我吃,看看红通通,摸摸硬邦邦,张牙舞爪的很吓人,不敢吃。奶奶拧下一只蟹脚放到自己瘪嘴里做示范,我才小心翼翼的啃将起来,嘎崩噶崩象麻花,可是比麻花香。吃完了还闹着要。奶奶犯了难,一连几天发动周围大小男人捕捞,自己逢人就讨。
后来呢?后来就不知道了。依我小时侯的任性,如果未能够如愿,该是怎样撒泼哭闹、奶奶又是怎样安抚的呢?都不记得了。
冬天我的手经常冻“倔”(土话,指僵硬不灵活)。一群小孩举着竹竿打屋檐下的“冰流流”,“啪”一声打掉了一根,立刻引起一片欢呼,人人挤上去哄抢,抢到了就高举在手里炫耀——那冰真凉啊!手像被火烫着似的痛。人家小孩玩的热火朝天,我不一会就眼泪汪汪跑回家。奇怪的是奶奶昏花的老眼总是能一下就发现我,立刻从冬季农闲扎堆聊天的婆婆妈妈堆里站起来,远远伸出两只粗糙的大手,把我红萝卜般的小手捧着捏着揉着,送到她的大襟棉袄里,捂。
夜里照例和奶奶睡。乡下老式大床很高,我爬不上去,她把我抱上床等着,自己先脱了棉裤进被窝,把被窝捂热了才帮我脱衣服。有时夜里醒来想小便,她怕我上来下去的冻着,掀起一角铺被,露出床板上厚厚的稻草,弯腰把尿罐提起放在稻草上,再把她的大棉袄给我披在身上……
奶奶脑后一年四季梳一个圆圆的小小发髻,用黑色的发网罩住,插着一根看似毫无用处的灰白细长的“棍棍”。等到我开始发蒙读书初解风雅,对“簪”这个笔画繁多意义神秘的字眼颇感兴趣:究竟是怎样美丽的高级的物件?在我的童年,只有半透明的浅黄色橡皮筋和黑色发夹,只具实用性,毫无美感可言。“簪”,该是古代小姐专用的吧?该是在戏台上五彩斑斓令人目眩神迷的吧?
很久才明白,奶奶头上的“棍棍”,就是簪。纯银的,是当年的陪嫁,没有任何雕饰花纹,被岁月磨的暗淡无华。就象奶奶暗淡的一生。
她三十岁开始守寡,含辛茹苦将儿女养大,唯一的儿子结婚多年却因病迟迟未能生养。不知何时她开始抽烟,屡遭批评而从不肯戒,记忆中我很少看见奶奶哭,也很少见她抱怨或发火,圆圆的多皱的脸总是笑眯眯宛如观音菩萨——她是平和的、慈祥的、坚强的,可是她内心埋藏了多少孤苦绝望?又能够向谁诉说?惟有缩在墙角,慢慢的将烟一口口吐出,青烟蒸腾,眼望虚无,凝然如雕塑。
在那个贫寒的年代,生命也往往变的卑微,大人顾自己都来不及,孩子更如路边的野草花被忽略——翻遍那时的书店,恐怕觅不到一本《儿童心理健康》或者《父母必读》之类,只有各式各样的红宝书。
在内心深处,我曾经怨怪过父母把我当物品送人,虽然在那个年代,这种事情很平常,就象走亲访友时送一筐自家的鸡下的蛋,或者巧手主妇腌的别具风味的咸菜,再隆重一点,也不过祝寿时点了红点的白面馒头而已。亲戚家没有孩子,自家偏巧多了一个,就送了。至于孩子长大后会面对怎样无常的命运,那就不管了。自卑孤僻,缺乏安全感和归属感,在成年后的工作和家庭中屡遭困顿,直至30岁时到苏州大学进修第二专业心理学,才逐渐溯本求源,明白根底——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但是,如果没有孩提的我的相伴,奶奶,越来越衰老的奶奶,生命的光芒越来越黯淡的奶奶,将如何面对山一般沉重海一般无边的孤苦绝望?
其实,把我送走不到两个月,父亲就后悔了。那时侯没有公交车,他顶着清晨的星光,挤在公社送人开批判大会的拖拉机里颠簸了两个钟头,找到奶奶家,坚决要把我领回。
哀求、推搡、抢夺……然后,奶奶使出了最后一招,也是一个文盲村妇所能想到的最大的挣扎,往地上一躺,满屋满院打滚,以手拍地以头撞墙,放声号啕。任谁都拉不起身。父亲已经抱着我走到院门,终于迟疑着停下脚步。我不知道闻声赶来的邻居们是怎样相劝的,总之,奶奶如愿把我留在了身边。
九年。
直到养父母生了自己的孩子。
比我大三岁的姐姐活泼漂亮人见人爱,而我黑丑木讷,还特别爱哭闹。我看过那一年自己的照片,大奔脑门儿,洼磕眼儿(土话,眼睛凹下去的意思),头发稀疏如荒田,穿着结结实实的土布棉袄棉裤,窝窝囊囊状如五花大绑的麻袋,眉毛皱成一团,惊恐的瞪着镜头,似哭非哭。就是这么一个难看的、坏脾气的、连亲生父母都不待见的孩子啊!奶奶珍爱如宝以至拼了老命来抢夺!
九年,我象个小尾巴,跟着奶奶寸步不离。象别的孩子一样回家喊“妈妈”,立即遭来暴打。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错,反正几次挨打之后,学聪明了,再也没有喊过“妈妈”。出去玩,因为自己是“要来的”没有妈妈的孩子而屡遭戏弄,渐渐不肯再走出院门。大人来串门,因为害怕他们的皱眉咂嘴、突然压低的声音、背后指指点点被我一转身发现时又装做若无其事等等怪异举动,宁可老鼠似的躲到角落,不愿见人不愿说话。
漫长而忧郁的童年,奶奶是我受欺负时的靠山,游戏时的玩伴,苦恼时唯一的朋友。她同时充当了母亲的角色,在我夜晚哭闹时把干瘪的奶头塞到我嘴里,受了惊吓时捏着耳垂给我“喊魂”,教我一点点认识这个古怪而神秘的世界——她就是我的守护神,就是一个羞怯的丑丫头心中驱散阴霾照彻黑暗的太阳。
转眼奶奶已经去世多年。她去世前后的情景我至今不敢多想,因为我怕自己会遏制不住的不分场合的突然泪流满面——去世前两年,八十多岁的奶奶有些老年痴呆,出了门常常找不到回家的路,有时候连我也不认得。可她在弥留之际突然清醒,一边喘息一边吐血,一边大声呼喊我的乳名,并且居然有力气自己坐起来,推开周围阻挡的手,在一堆混杂了医生护士及各色亲戚的人群里惶然寻找我。
而我不在身边。
而我不在身边!
1992年1月,天气奇寒,大雪封路,我在外地上大学,父母做主将消息隐瞒。那几日我没来由的心悸焦躁,坐立不安,找老师请假,因说不出正当理由且期末考试将近只得作罢。考试结束后迫不及待赶回去,奶奶已成一掊黄土。这是我一想起来就心如刀绞并且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
奶奶没有名字。
户口本上大概写做“孙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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