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略,暂发之二篇)
——之二、忆苦餐
“Q哥,你怎么还不去,都快开始了?”
催我的人是杨二佬。这个杨二佬是我下乡后接触到的第一个男孩,说他是男孩其实并不准确,后来我才知道他实际已经十六岁了,但是显然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头大身子小,看上去最多也就十一二岁,说起话来满脸卑谦小心的笑,露出两颗大虎牙,蛮可爱的样子。记得初次见到他是在我们第一次烧新灶做饭,炉膛水汽未干,劈柴怎么也燃不着,就是这个杨二佬,他不知的从哪里弄来个吹火筒,不声不响的趴在炉门前扑哧扑哧一个劲的吹,捏着把大火钳来回拨弄,帮着我们做熟了第一顿饭。从此这小子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也跟我们混得很熟,从他嘴里,我知道了许多队里的趣事、笑话、隐私,比如谁跟谁好,谁是谁的儿子,谁不是谁的儿子,哪个媳妇和队长搞过,哪个媳妇蛮骚,哪个男孩曾经在菜地搞自家的母羊,之类。
此时的杨二佬完全是用一种惊异惋惜的眼光望着我,很奇怪我连吃忆苦餐这样的好事都不积极参加,人家都快开始了,我居然还在屋前暖和的阳光下看我的破书。
这天是腊月二十三,第二天就过小年了。大队前几天就下了通知,腊月二十三这天上午去大队开忆苦思甜大会,每户限一人,自带板凳,并带上碗筷,要吃忆苦餐的。他们几人因为都有公事,早早去了大队,我是无事人,一直赖着很不想去。以前在学校吃过所谓的忆苦餐,用点糠皮,加些苦野菜,一锅煮了,无油无盐的,既苦且涩,实难下咽。想来这山村野岭的忆苦餐,更不知有多难入喉,能躲就躲吧,我想。
我问杨二佬说,“你怎么也不去?”
“每户只让去一个,我妈早去了”
“吃苦就让你妈去呀”
“我妈说了,会悄悄给我盛一碗,要是我去,人家不会多盛给我的,我妈就要得到”
“这大队也是见鬼了,忆苦餐还当是宝贝呀,一户还只让去一个,还只能悄悄的多盛点”
杨二佬眼中闪烁出一丝狡黠的光芒,他说,“我不和你说了,你快去吧,去晚了就真的没得了”
我的好奇心被他勾起,吃个忆苦餐居然还如此神秘兮兮!于是丢下书赶紧往大队赶。好在路不远,翻过一个小山坡就到了大队部。此时的大队部,已然是人头攒动,黑压压一大片,老人小孩男人女人站的坐的,满满一地,人人手中捧着个大碗,攥一双筷子,有如等候施发拯灾粥的情景。但杨二佬信息也有不准,来的人不见得仅限一户一人,也有一家老小来两三个的,拖儿带女的,大队干部似乎也并没有严格执行纪律。
此时的大队部,俨然然经过一番布置,讲台上部横梁上挂着毛的新画像,看得出是同学X的大作,画像下挂着一条横幅,上书“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几个大字,这自然也是X的作品,会场两边墙壁还贴了好些新写的语录,这应该是两个女同学的作品了。会场中间垒了两台极大的土灶,灶膛中火焰熊熊,劈柴噼啪作响,灶上各一口大大的斗槽锅,看样子两口大锅中的汤水总有百十来斤,据说这两口大斗槽锅还是大跃进办食堂时留下的。屋子里烟雾缭绕,热气腾腾。小孩的喧哗,大人的呵斥,婆婆媳妇们家长里短的絮叨,交织于一起,显得热闹非常,似乎并没有忆苦的悲戚,更多是思甜的狂欢。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唯有此处满是暖意。
敲钟,时间到。于是大队干部开场白,于是念念有词毛语录,于是山呼万岁,于是永远健康,于是老贫农忆苦,忆着忆着,照例是控诉大跃进之苦,诉说眼下生活之难,于是暂停,于是开始施粥。
施粥纪律是相当的好,一百多人排队上场,人手一碗,碗大碗小并无二致,大队厨师仅给一瓢而已,很是公平。粥先到手者当场便狼吞虎咽起来, 整个会场一遍窸窸窣窣的吃食声,真如猪栏里群猪拱食般的热闹。大人有舍不得多吃者都尽量让孩子吃,看孩子们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毫无苦涩难咽之状,仿佛是吃一碗琼浆玉液般的满足与舒坦,我真是十分的诧异。于是我挤到灶前,请厨师给我盛一小碗,我决计尝尝这到底是一份怎样的忆苦餐。厨师知道我是知青,没带碗筷,便用大队食堂的土钵给我盛了满满一钵!我用筷子挑了挑,内容并不恐怖,有一些碎米粒,几大片红薯,一团团菜叶,或许还有点米糠,还隐隐能看到一点点油花,我挑一点尝尝,味道还真不坏,有红薯稀粥的甘甜,有野菜的清香,还有一丝丝山茶油的香醇,当然也比不得真正的琼浆玉液吧——我想——其实我也不曾品食过琼浆玉液。不过倘放在现在高档酒楼,这或许也算是一道高价的绿色有机食品了。
须臾间,两大锅忆苦餐分发殆尽。有婆婆媳妇们意犹未尽,还趴在锅边用锅铲蹭刮,希图捞点汤水残羹。杨二妈就挤在蹭刮的人群中,我知道她是为杨二佬刮的。
此后的年月里,也曾再次经历过几回忆苦思甜会,吃过几回忆苦餐,但其味其景大都已经忘怀,唯有这次的忆苦思甜会和所食之忆苦餐,让我铭心刻骨,毕生难忘。
那日我饱食了一钵子忆苦餐,午饭着实省了。
2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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