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说“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一事当前,当事者由于站在利己的立场,很容易陷入迷局中,而旁观者立场客观,往往会做出明断。这道理,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四十多年前广为人知的“革命大串联”,六十岁往上的人,几乎人人经历过。不但当时我们这些“当事者”,所谓“红卫兵小将”懵懂不清,就是家长、老师这些成年旁观者对“串联”也迷惑不解。
道理不明白无妨,有一颗忠于毛主席的红心,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全国大中小学几千万学生一呼百应。串联开始还是在本地区本市到处煽风点火,不几天的功夫就蔓延全国。交通阻滞,生产停顿,经济濒临崩溃即从大串联开始。
大串联的高潮是在1968年夏秋之际,毛主席先后八次接见红卫兵,激励全国1200万红卫兵涌向北京城。开始时,我一直坚守在学校给同学们串联开介绍信,原因父亲一直警告我不要出去到处疯跑,胡闹,心里一直有所顾忌。后来串联回来的同学说,到任何地方有吃有住,根本不需要介绍信。既然这样,我也不顾家长劝阻,和班里六七个同学坐上火车到了北京,时间大概是66年10月中旬。
下了火车,被安排住在一所医院里。黑砖平房,一个四合院子里,所有的屋子都是空空的,桌椅橱柜一概没有,连铺土炕都没有,别说床铺了。当时一进屋,觉得这哪是住人的地方呀?事实证明,这屋子不但能住人,而且住很多人。地下铺了一层席子,上面是简陋的铺盖,下面是谷草。可见,这院子,这屋子是为了接待红卫兵专门腾出来的。我和同学们就和全国各地来的红卫兵排成三排,每排十人,席地而卧。一个屋子住三十人,一个院子十几间房,就住了好几百人。这里每天有人接待服务,一日三餐吃的都不错。但是,没有人组织我们活动。一个屋子里三十人行动自由,愿意几点起就几点起,愿意几点睡就几点睡,但是,饭点必须遵守,过时不候。串联嘛,愿意上哪里串,就窜向哪里。
我和同学们都是第一次到北京,大家有一个心愿,到了首都北京,怎么也得看看天安门,拜谒人民英雄纪念碑。于是,第二天,几个人结伴坐公交车去天安门广场。那天,天安门广场上人山人海,除了人,还有遍地从别处刮来的大字报碎片,没什么可看的,照了一张照片就是最大的收获。挤不上去公交车,只能徒步回驻地。碰到当地北京人问路,他们都是斜楞个眼睛,一副蔑视表情,爱答不理的。(从那时起,我对北京人印象相当不好)我们哪里意识到街头巷尾挤满了蝗虫一般的红卫兵,搅乱了北京人的生活。他们心里烦死了,还不敢明说。
一次到人民大学抄大字报,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我被人群齐腰卡在栏杆上。双脚离地,身体向前倾斜。前后左右全是人,挤得水泄不通,想摔倒在地都不可能。没有办法挣脱,只能双脚在下面乱踹,双手在人头攒动的上空抓挠呼救。还是稍远处一高个子男生抓住我的双手,连拉带拽把我救了出去。有了差点让人挤死的经历,深深体会到坐车不容易,于是步行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逛。西单,前门,大栅栏……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抄也抄不完,漫天飞舞的传单、小字报,两天的功夫书包就装满了。逛累了就宅在屋子里,听天南海北聚到一起的同学们讲各地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和趣闻。
原以为到了北京三天五天就可以见到毛主席了,可是,过了一个多月,毛主席接见的消息全无。即便如此,这样有吃有喝的日子,仍让我们乐不思蜀,没有一个同学说想家的。同学们出门仓促,没有带换洗衣服,穿着外衣洗内衣、穿着内衣上街也没人笑话。
北京累了,不堪重负,毛主席也累了,厌烦了。但是,再累也得接见一次,最后一次。听说,还是周总理力劝的结果。只有这样,才有理由把滞留在北京的400万红卫兵全撵走。省得他们整日价沿街高喊“我们要见毛主席!我们要见毛主席!”
盼星星,盼月亮,毛主席接见的日子来到了。凌晨3点钟,我们被叫醒,摸黑吃了半碗菜,(很多年以后才揣摩出那是碗红烧肉)一碗大米干饭。然后到院子里紧急集合,站好队、统计完人数人数,我们把发的面包、香肠装进书包,便排着队急匆匆地向天安门方向出发。
到了天安门,天还没亮,我们几百人的方队被安排在偏西南角的方向。和陆陆续续赶到的大队伍相比,我们就像一小块豆腐似的,一点也不起眼。领队的告诉大家,大概九点多钟毛主席才能接见我们。大家听了,一阵兴奋,一阵骚动,“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脱口而出。领队急忙制止,让大家保持安静,耐心等待。不大一会儿,整个广场就满满当当了,一点缝隙都没有,装满了全国各地来的红卫兵。大家站在那里等啊等啊,从凌晨四五点钟等到八九点。中午十一二点时,大家基本上都站不住了,就地坐下来,地方还不宽裕。就那么人挤人人靠着人坚持着,耐心地等待着。秋天的太阳余热不减,照得人头晕脑胀。想喝口水,没有。上一趟厕所,来回四十分钟。说实在的,谁也不敢说出口,挺后悔参加这次活动,太遭罪了。
下午两点多钟,高处的大喇叭传来好消息,说毛主席已经登上天安门了!大家兴奋地雀跃起来。天安门楼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大喇叭不断地向大家报告毛主席在天安门上活动的情况,一会儿说毛主席在中间,向大家挥手,于是大家欢声雷动,高呼“毛主席万岁!”一会说毛主席已经走到西南角,这是我们见到毛主席最近的角度,希望大家不要错过机会。于是伸长脖子向城楼的西南角张望。即使是望穿双眼,也只能大概识别出毛主席的轮廓,因为其他的领导人都和他保持一定距离。至于毛主席的五官,根本看清楚。想往前挤一挤,前面的人也想再往前凑一凑,可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水泄不通。
就这样,熬到下午三点多钟,毛主席接见完毕,我们才整队回驻地。这回我们是先头部队,撤得比较迅速,也没有什么闪失。路上听人讲,天安门广场上后续出来的红卫兵们踩踏的,挤伤的,把鞋挤掉的比比皆是,清场时用汽车往外拉。
回到驻地,一屋子的人顾不得一天的疲劳,争相询问“见到毛主席了吗?”“见到了!”“他老人家长什么样子,你看清楚了吗?”“照片上的样子呗!”其实,大家谁也没看清楚。
第二天,我们踏上返乡行程。一路上就别提了,一个字能概括“挤”。座位上不必说,车厢的过道、甚至座位底下都挤满了人,上个厕所须在人的肩上踩来踩去。坐了一宿的火车,我一直在行李架上蜷缩着吃着喝着睡着。就这样,一位高我两年级的学长在串联期间竟然走遍大江南北。听他讲,当时并没有设计出行路线,到了车站,见了火车就上,走到哪里算哪里。反正坐车不花钱,到哪里都有接待站,吃喝住全不花钱。
从北京回来,中央发出通知,毛主席不再接见红卫兵,提倡徒步串联。我们班有十几名同学组织步行长征宣传队到北京去。其余同学不想走,我想走又不愿意再到北京,只得和外校的二十几个同学组成一个队伍,目标是革命圣地井冈山。幼稚吧,傻不傻?形容当时的人,挑好听的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为了行程顺利,我们决定先上大连走一趟,锻炼锻炼队伍,然后再向井冈山进发。征得家长同意,一个小行李卷,一张辽宁省地图,兜里揣个三五元钱,准备工作完毕。集合队伍,举着“某某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大旗,沿着哈大道就出发了。
第一天的行程计划按照地图上的标识,我们想走到灯塔,大概70公里的路程。不走不知道,一走吓一跳。事实上我们第一天刚出沈阳城两条腿就不听使唤了。只走了20多公里,已经都累得不行了。步行到井冈山的梦想立刻被粉碎了。第三天,大家的脚上布满血泡,我的脚后跟上都是磨出的血泡。在驻地休整一天。挑完脚上的泡,把行李、棉衣寄回家。好在沿途的接待站星罗棋布,免费食宿。不管一天走多远,都能找到宿营的地方。城市的企事业单位,农村的生产队,部队的营房,都承担接待任务。
农村的老大爷老大妈们见哈大道上陆续有一瘸一拐的长征队伍经过,都很心疼,他们说:“你们这是何苦呢!还是坐车回家去吧!”部队的官兵们则不然,他们积极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每到军营,都有人热情地给我们端菜端饭,打扫床铺。睡觉前,我们每人捧着一大瓷缸热腾腾的炒米茶,一边烫脚,一边大口喝着香气扑鼻的炒米茶,十分惬意。
几十万,几百万红卫兵在广场上火车上显多,挤得要死要活。步行串联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即使国道省道乡间小道上,到处红旗招展,长征的队伍络绎不绝,也像撒芝麻盐似的,路上一点也不挤。因为祖国大地宽广着呢!我们走走停停,坚持了二十多天才走到大连。“复课闹革命”开始了。
耗费人力物力财力无数、劳民伤财的大串联为什么能持续一年多的时间,(少部分人搞了几年时间)至今也是个谜团。“只有天下大乱,才能达到天下大治”,好像这么解释最靠谱了。通过串联,我可见识了天下大乱,而且一乱就是十年。可大治呢?几十年后的今天,能谈得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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