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冬 那夜 那雪

妈妈，您已经离开儿子四十年了，四十年的风风雨雨里，我的眼前，我的梦里，老是出现那冬那夜那雪，还有那火龙。

四十年前，那个冬月二十四，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那苦痛，那伤悲，那麻木，是刻骨铭心的。中午放学回来，还没有到家，在胡家池塘边上，有人就叫我：娃呀，你妈死了！我的手就握着书包带子，什么也说不出来，没有哭，没有流泪，只是空白，空白的天，空白的心，空白的脑袋。麻木，我就是麻木，麻木地脸上冷丝丝的，麻木地背上冷森森的，麻木地身体冷飕飕的。我不记得是怎么回家的，也不记得想了些什么，也不记得别人的眼光。家里家外，全是乡亲，忙忙碌碌的，进进出出的。没有人注意我，注意到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卷曲在角落里，听见的是忙忙碌碌的声音，看到的忙忙碌碌的身影。架锅煮饭的，绑滑竿的，借电筒马灯的，准备火把的。

第二天天亮了，我还没有冻死冻伤，苦难的孩子就是命大，我没有一点病。听见别人喊：回来了，回来了！我才跑出去，看见几十号人，抬着滑竿，滑竿上式我的母亲，白布盖在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雪花。死在外面的人是进不了堂屋的，我的母亲就被停放在生产队的保管室里，我跪在母亲旁边，看着父亲给她穿鞋子，母亲全身肿了，脚也肿了，父亲老是穿不上鞋子，大颗大颗的热水滴落在鞋子上，我望望屋顶，外面在下雪，没有漏雨呀，看看父亲的脸，热水水是从父亲的眼睛里涌出来，顺着满是皱纹的脸流下来，滴落在母亲的脚上。出大事情了，我想。在我们很艰难的日子里，父亲沉默寡言，是没有流泪的，现在哗哗的流泪，一定是出大事情了。我就知道，母亲走了，天就塌了，连我坚强的父亲，也撑不住了。

埋葬我母亲的时候，是下了雪的，雪花飘落在人们的身上，就像我们的孝衣一样白，母亲的新坟上，盖了一层雪，我就想，父亲的泪滴是热的，天上的眼泪为什么就是冷冰冰的呢？为什么成了雪呢？我怎么就没有眼泪呢？我的眼泪是不是也变成了雪花，落在我的心里，不然我的心里怎么就这样冷呢？

十年后，我进城念书，在那个冬天的早晨，我吃了七个馒头一碗稀饭，从县医院出发，我要走走母亲回家的路。经过小东门，红岩洞，梅溪河，马鞍山……一大半天，都没有累，我的眼前老是想着母亲回家的情景：几十号人，几只手电，几盏马灯，还有好多火把，母亲躺在滑竿上，还有白布，滑竿是轮流抬得，不是慢慢的走，而是快快的移动。冬，寒冷的深冬，夜，漆黑的黑夜，天上落下的雪花，和那寒风一起，狂飞乱舞，乡亲，我的乡亲，停下来歇过气了吗？山间小路，悬崖绝壁，蜿蜒曲折，山，睡着了，水，还在流，野鸟也许在低鸣，上帝在天上，也许正在看山上一条跳跃的火龙，在夜里飞奔……七八十里山路啊，是我的乡亲用脚步一步一步量完的，还有黑夜，还有雪花，还有寒风，还有饥饿。

那冬，那夜，那雪，那火龙。

那痛，那伤，那悲，那乡亲。

那恩，那情，那爱，那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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