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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泡桐

时间:2012/11/16 作者: 竹林老叶 热度: 68347

每次回故里小镇看望我的岳父,都会从罗的门口经过。那是一个丁字形的连家店房,两间临街的门面,一边开着老虎灶,一边经营日用杂品。老虎灶后有一扇门,与里面的正房相通,房前有个不大的小院,长着一棵泡桐树,高大的树干伸出屋顶,在街上就可以看到那茂盛的枝杈叶片。

常常,我都会遇见罗。他不是在老虎灶上打水,就是在日杂柜上卖货,总是那样忙个不停。

看到我,罗会主动招呼:“回来了?”

“回来了。”

“进来坐坐?”

“不了,老人在等着我们呢。”

有时如果他正闲着,我也不忙,我们就会站在街边说上一会儿话,或进去坐上一坐。他的佝偻着腰的父母会给我倒来一杯茶,还会热情地留我吃饭。有时会冷不丁冒出一句感叹:

“还是你有出息!不简单!不简单!”

我跟罗是在恢复高考那年结识的朋友。他家在镇上,有着令人羡慕的“城市户口”,我家在乡下,纯粹的农民子弟。但我们却一点没有城乡的隔阂。罗长得一表人才,高高的个子,头发有点卷曲,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帅哥”。相处时间不长,他就告诉了我身世。他的父亲是继父,继父还有一个女儿,当年母亲带着他嫁过来时就说好了两个孩子将来成亲的,现在他们成年了,父母就常跟他们唠叨这事。他从没想过会跟姐姐结婚。所以他很想能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可想不到第一年他没能考上,我也仅考上了个师范学校。

那天,罗约我到他家中去玩。罗跟我说,他要继续复习,明年再考。罗的父亲说,考它干什么?早点就业,供销社马上就招工,再不行,在家烧老虎灶,也照样有饭吃!罗的母亲说,考上大学毕竟不同,文化高了,将来出息大些。我也竭力鼓动他考,说要抓住机会,搏它一搏,改变自己的人生。

晚上,我被留在他们家吃饭,第一次喝了酒。罗搬了张桌子放在小院里的泡桐树下,我们一边喝酒,一边憧憬着未来。月光透过树叶的空隙,洒落下来,朦朦胧胧的,这个夜晚给我的美好印象几十年后还一直留在我的脑中。

第二年,罗考进了一所中专,学的是财务。两年后,被分配到外县一个单位做会计。尽管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也算得偿所愿,离开了他从小生活的小镇,离开了他的那个家。

然而,离开却没能彻底逃离。在他工作一年后,还是在父母的逼迫、亲友的劝说下,回家与“姐姐”完了婚。

婚后,他也曾想跟姐姐好好培养感情,但因为性格上的差异,终究难以过到一起。经常,一个人兴冲冲回家,想要享受一点夫妻的温情,到头来反弄得心情很是糟糕,扫兴而回。后来,罗就有些害怕回来,以至于越来越不想回家了。而妻子又是个粗心的人,丈夫不回来她也无所谓,更不愿到丈夫单位去探亲。待到女儿出生后,她就更没有心思去多想丈夫的事情了。

直到有一天,法院来了人,告知他们罗在单位挪用公款赌博,已被逮捕,马上就要开庭审理。他们这才如遭晴天霹雳,一下子目瞪口呆。父亲、母亲和妻子去探视他,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可罗闭口不说一句话。好在数额不算太大,家里帮他全部退赔,又找出人来打招呼,罗得以从轻发落,被判了很短的刑期。

罗出这样的事,我除了惋惜之外,想不通他怎么会变得这样,怎么会染上赌博恶习。以至后来他刑满回家,我与他再次坐在那棵泡桐树下喝酒,还不忘问他一句“到底为什么”。他叹口气,摇摇头,说:“一个长期孤身在外,婚姻上得不到半点温暖的人,你说他除了赌和嫖外,还能干什么呢?”

我无语。这恐怕是罗的父母始料未及的。要是他们听到儿子说这样的话又作何感想呢?

罗失去了工作,在家里烧起了老虎灶。这倒应了他继父当初所说的一句话:烧老虎灶也能吃饭。确实,罗烧了几年老虎灶,照样有饭吃。居住在小镇上,临街的店铺,就是他们永远的饭碗。尽管父亲偶尔也会发几句牢骚:当初就不该上这个大学,要是不出去,守在家里,也不会惹这个祸!罗听了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的干活。谁叫自己不争气,让父母脸上无光呢?

然而跟妻子的感情却没能好起来。过去不在一起,两人磕磕碰碰还很难得,现在朝夕相守,相互间变得更加挑剔,有时为了一点小事也会争吵起来。因为女儿大了,也因为犯过错,罗尽量忍耐,让着她。有一次实在不像话了,罗动手打了她。这下子不得了,妻子在家里闹翻了天,一定要跟罗离婚。

离婚就离婚!罗也铁了心,像这样再过下去也没意思。不是因为她,自己也不会惹事。可他们想离,父母怎么会同意呢?父亲说,你们要离,除非我死!母亲说,这条街上有哪个像你们?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难道非得弄出人命不可?

婚最终当然没有离成。两人还得就这样凑合着过下去。老虎灶仍然开,不过来冲水的人日渐稀少,一年也赚不到几个钱。只得利用门面的空地,增加了个经营项目,卖些锅碗瓢盆、桐油铁丝等日用杂品。父母年纪大了,妻子原本有工作,店里的一切都由罗打理。罗也本来就是一个肯吃苦、又精明的人。而自此以后,虽然两人还偶有磕碰,但倒也过得平平安安。

我本来回小镇的次数就少,加之有时来去匆匆,就难得见罗一面了。而不相见时间愈长,友情也会日渐淡薄。这也是不必讳言亦不必苛责的人之常情。

日子很慢,日子又很快。不经意间,十多年过去。

夏日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上班。这时,有人敲门。我打开门一看,出现在门口的竟是罗!不过已经看不出一点当年那倜傥帅气的模样了,全然是一个小老头。头发稀疏,两鬓灰白,额头上一道道皱纹,衣服也穿得皱皱巴巴,脚上的一双皮鞋泥迹斑斑。也不过才五十几岁呀,怎么就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我赶紧请他坐下来,给他倒了一杯水。我问他,从哪儿来?有什么事?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他喝一口水,然后说:“我在你办公室门外徘徊好长时间了,我在考虑要不要到你这儿来,最后决定还是来了。我的书连同电动三轮车都被你们执法大队的人扣走了……”

“什么书?什么电动三轮车?你不在家烧老虎灶、卖日杂品了?”我问。

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不知道,说来惭愧呀,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了。父亲、母亲都去世了,妻子跟我也离了婚,老虎灶因为没生意早就停了,日杂店也被妻子租给了别人。我也没有劳保,靠什么生活呢?我先是收旧书报卖,后来发现旧书报里有一些书刊还可以看,而且废品收购店里多的是,论斤两卖,很便宜,就动起了卖旧书刊的念头。我就在街头摆了个摊子,想不到还真有人买,你知道现在书很贵,有些人又想看书,又舍不得到书店去买那十几、二十几块一本的新书。后来我就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多进了些货,每天开着到城里、到各个镇上摆摊。今天在一条街上刚摆下来,就遇到了你们的执法人员……”

原来是这样!

我想跟他说,没有书报刊零售许可证,擅自经营流动书摊,这是不允许的,要没收并罚款的。但我没有说。对于一个一无所有、只想混一口饭吃的人,说这些于心何忍?又有何用?我想帮他一下,这倒不仅仅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我问他:“你的女儿呢?应该已经成家了吧?”

“女儿还不错,上了大学,考上了公务员,去年结了婚,女婿也不错……”他说。

“那就好,那就好……”我说。

“唉,我……我……愧对女儿呀!……”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在你家院子里那棵泡桐树下喝酒吗?”我问。

“记得,记得。可往事不堪回首啊!”

“那棵泡桐树还在吗?”

“在,在。不过镇上老街要拓宽,可能保不住了。”

“真想什么时候我们能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再次坐在泡桐树下,喝上一杯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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