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记事时,家里的烹饪设备是老祖宗们流传来的用坯砌成的土锅台。熏得浑身黑黢黢的它,顶着两三口黑铁锅,像怪物一样静卧在厨房的一角。它“吃”进柴草点着火后,释放能量烧热铁锅方可做熟饭菜。这种土锅台食量很大,每天至少需半担“口粮”,否则便熄火罢工。父母常常加班加点地到树林里寻柴草,连年幼的我也往往要遵家长命到村头地角拾柴禾。这种土锅台污染也严重,且不说屋外烟囱冒出的或浓或淡的炊烟,单就房内而言,到处被熏得黑糊糊的,房顶棚上还倒挂着黑灰条。经济操作土锅台的母亲更是深受其害,她总是被烟熏得直流泪,呛得直咳嗽。
土锅台就是母亲的世界。作为典型的家庭妇女,母亲一辈子都围着锅台转,她的天职似乎就是让儿女吃饱饭,健康长大。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吃饱饭可是一件大事,母亲要付出所有的心力让六个孩子吃饱饭。秋冬季节还好说,因为秋天有收获的大量地瓜、玉米等粮食,还有萝卜、大白菜等蔬菜,总能让一家人填饱肚子,可到了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地瓜、白菜等已经吃完了,新的粮食、蔬菜又没到收获的时候,要想让锅台仍然蒸腾着热气,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此时母亲把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在了吃食上,粮食不够吃,就用野菜代替,春天正是草木发芽、野菜繁盛的季节,挖野菜便成了母亲的主要工作。
我那个时候虽然还比较小,但已能屁颠屁颠地跟在母亲的身后,随着母亲去挖野菜了。野菜中荠菜最受欢迎,母亲挖得也最多,我总是跑在母亲前面,每当看到一棵又大又绿的荠菜,我便大叫大嚷,让母亲来挖,但更多的时候因为只顾得看景儿,一棵荠菜也没找到,而母亲却是低着头耐心地寻找着,用不了多久,菜篓子就挖满了。我有时候不解地问母亲,为什么荠菜都跑到你眼前,而我就看不到呢?母亲就会告诉我,做什么事都应该专心,如果像“小猫钓鱼”里的小猫那样,又怎么能够找到荠菜呢?
因为荠菜喜涝怕旱,有的年头天干,荠菜长得少,再加上好野菜大家都去挖,有时确实不容易挖到,但又不能不挖,全家人还正“等菜下锅”呢。那就只能挖别的野菜了,像水萝卜棵、灰灰菜、野芹菜等。野菜挖回来以后,摘洗干净,在热水里一焯,就可以掺上少量的粮食,做成各种吃食。母亲最常做的是野菜掺上玉米面做成的“菜粑粑”,掺上豆面做成的“菜团子”,或者是包野菜包子,蒸“野菜渣”,凉拌野菜。只有各种野菜饭变着花样吃,才能使孩子们不至于厌烦。所以那时候虽然生活艰难,但母亲的锅台上总是热气腾腾的,一个家庭只要有一个好母亲,它总是充满着温馨与生机的。
母亲的锅台,是我小时候最熟悉、最亲近、最温暖的一方天地。每次放学归来或者玩耍累了,一看到自家的烟囱升腾起袅袅的炊烟,心就像长上了翅膀,脚下的步伐也轻快无比,一进院门,就能闻到锅台上散发出来的饭菜气味,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子就被勾引出来了。最难忘的是给母亲烧火,母亲在锅台上忙活,我就在灶下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往灶膛里填柴草,蒸汽氤氲着母亲的脸,使母亲有一种圣洁的美,火光映红了我的脸,让我感到浑身温暖。赶上做好吃的,母亲会趁机塞一块我嘴里,心里会感到幸福无比,灶膛里柴草被烧得劈啪作响,不时迸溅出耀眼的火花,似乎在为这种平凡而甜蜜的生活喝彩。
记得小时候的锅台都是用泥土垒成的,宽大厚实,一如母亲的胸膛;锅也是那种九印大锅,我们一家八口就在这口大锅里上演着我们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在这一幕幕农家剧里,母亲无疑是最佳导演和主角。后来锅台变成了水泥和大理石的,锅也由九印变成了八印、七印、六印,随着孩子的逐渐长大、成家立业,母亲的锅台也是日渐冷落,如今母亲一个人守着一口六印小锅,清冷的锅台上只有蚂蚁在热闹地奔忙着。母亲年纪大了,每顿只能吃很少的一点饭,哥哥、姐姐都生活在母亲身边,每次做好吃的都给她送上一碗,母亲就能吃一天,使得母亲的锅台几乎成了摆设,时间久了,锅都生了锈,只有我每次回家,锅台才能兴旺一阵子。
母亲的锅台,温暖了我的童年,那锅台下的烟火,闪烁着母亲生命的芳华,照亮了我的人生旅程,那缭绕不尽的炊烟,一头连接着生养我的母亲故土,一头升腾起生命的渴望,将全部的思念挽结成一个大写的“爱”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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