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界上最难过的事是什么？

也许前不久我还会说，是好久没有加薪了，是工作业绩不突出，是老公的失业，是爸爸得了重病，这些都会困扰着我，甚至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然而，比起这件事，那些又都是轻的了，甚至是幸运的，因为，那些事情都有一个共同前提：活着。

没有比死亡更令人难过的事了。

最难过的是，亲人死了，自己却还在活着。

爸爸走了11天了，在办丧事的过程中，在一次又一次情不能已的痛哭中，“如丧考妣”这个词死死地在脑子里盘旋，那种人生投入到深渊的痛苦，那种天崩地裂的感觉，那种孤孤单单无依无靠的飘零，正如我们姊妹在殡仪馆中哭喊的那句：再也看不到爸了，爸没了。

也始终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尽管我们亲手把骨灰盛出。每个人都感觉，爸出去旅行了，就像前几年自己飞往海南一样，过几天还会回来。楼道里的咳嗽声，对门人家转钥匙的声，早市上某个老头骑车的背影，总是让我们以为是爸的，爸爸的习惯性的长年累月留给我们的印象，如此深入骨髓。

妹妹说，这些天夜夜梦见爸，是健健康康乐乐呵呵的爸，爸没走，她说。我又羡慕又伤心，爸爸怎么没到我的梦里来，在爸爸得病的几个月里，我照顾的时间是最少的，在爸爸健康的岁月里，我和爸爸聊天的时间也是最少的，爸是怪我吗？但我又想，绝不会，爸爸是那样宽厚慈祥的老人，他爱他的每一个子女，孙儿，爱每一个身边的亲人，爱周围每一个熟人，爱得无私忘我，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都来到他的身边，重病的时候二十几人自愿护理，只能排班轮流，下葬的时候二三百人，不为别的，只为自己的心，对爸爸的敬爱之心。

想写爸这个念头好久了，在爸诊断出病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亲爱的爸爸与我们一起的时光越来越短了，可怕的疾病是一个无情的妖魔，它要拆散我们的和谐，破坏我们的欢乐。那时，也简单地记下了当时的心境。可是，我们都乐观地相信上天会再一次眷顾我们这个幸福的大家庭，会把爸爸的病治好，就如同两年前爸爸在晨练时被车撞了，尽管流了血，皮肤受了伤，但最后还是完全地康复了一样，这一次，爸爸还是会好的，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我们相信爸爸的后福会绵延不绝，爸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得不到好的命运？我们没有告诉爸真实病情，爸也坚信自己会好的，完完全全顺顺从从地跟我们去医院一次次放疗，化疗，一顿顿吃那些闻着都忍受不了的苦药。然而，造化弄人，这些，在残酷的命运面前，都不管用了。

我们还是失去了我们亲爱的爸爸！

……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

从此，中秋的月亮，再不是圆的了。

（二）

9月24日，阴历八月初九，下午五点多，姐姐便给我打电话，说爸爸状况不好，让我回家。那时，营养液已经打不进去了，在不吃不喝的状态下爸爸坚持了七天，头一天晚上我和姐姐通电话，她说爸爸还很精神，手能动，眼睛很清楚。所以，我和郭郭一路开车赶回家的路上，还很自若地聊天。

我还傻傻地以为，回到家还会握住爸那温热的大手。

郭郭事后说，他一听说姐姐让我们回家，他心就跳个不停，忍住悲伤，在车里平静了十多分钟，才到单位接我。在高速公路上不敢快开，仅仅是100迈，

 可是我真的没有预感，一点也没有。就是想，回家看爸。

终于拐到了爸爸家的街道，一进巷口，好多好多的车啊。怎么回事？出了交通事故？我还是一厢情愿地想着，直到郭郭的车又开了几米，直到我突然看到乍眼的白在前面晃动，直到灵棚、花圈在道边的出现，晴天霹雳一般，“完了！”爸没了！

哥哥姐姐妹妹已经披上了白色的孝装，含着泪，让我先上楼换衣服。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流淌了下来，木木呆呆的，由郭郭搀着上了楼。

完了，我终是没见到亲爱的爸爸最后一面，没能握住那温温热热的大手。

   姐姐在打电话时，爸就已经闭上了眼。正是下午五点十四分。而那时我还在单位工作。怕我们路上开车心急出事，姐姐才没有说出实情。由于我工作忙碌，所以在爸病危期间，我只是抽空回去了两次，没有整日整夜地护理过爸爸。而大家也体谅我路远，请假不方便，而爸爸又一直是半昏迷状态，便没有提前通知我回来见爸最后一面。

然而大限还是到了，尽管前一晚姐姐打电话说还好，还能听清话，眼珠能动，能点头。但是死神终究没有缩回那冷酷的大手，无情地将爸爸带走了。

绝望地断了我们所有的希望、信念，我们再放声大哭，也不能换回爸爸的生命了。就是这样把赤裸裸的真相摆在面前，不管你接不接受，老天就是做了如此的安排。

面对爸的遗像，惟有泪千行。

风萧萧兮易水寒！

（三）

真的就走了吗？

年初我和郭郭还为爸的寿宴主持，爸爸开心地看着孩子们在寿宴上表演的相声，都笑出了声，这视频还在；

三月爸妈来我家，在宁静幽美的林荫路上停驻，我给他俩拍的照，这照片还在；

五月没查出病之前，我们一大家人在爸家吃饭，爸大口大口喝酒，那爽朗的笑声还在；

查了病后，我们四处寻医买药，陪爸爸一次次到医院治疗，回家吃药，那药还在；

八月暑假，女儿考试考了第一，爸奖励她一百元钱，说是以后每个小孩考好成绩就给发奖，那钱还在；

八月上旬，因为爸的病情有所和缓，我们一大家子，包括几个姑姑、姨 ，一起到庄河的冰峪沟游玩，爸泡温泉，游泳，那壮实的身影还在；

九月5日，爸吐血的前两天，我往家里打电话，是爸接的，聊了几句后，他问我要不要和妈妈说几句，我说就是和您聊天，想您了，天凉了，注意别感冒，他温和沙哑的声音中含着喜悦，那声音还在；

九月八日下午，爸打完麻将吃完午饭后，便开始咳嗽，后来便吐了血，送往医院后，我们陪在他身边，给他擦拭血痕，给他按摩已经血栓麻木的右手右腿，那温热的感觉还在；

一切一切，有关爸爸的最温暖最亲切最美好的一切回忆还都在，爸爸怎么会走？

那慈祥的笑容还在！！

爸！您知道吗？您是如此生动地贴心地稳稳地根植在儿女们的生活里，每一个片段，都有您的关心照顾。

上小学时，晚上您回来从兜里掏出几个苹果、香蕉，是聚会时您舍不得吃，悄悄地给我们带回来的；

初中时我们迷上了电视剧《渴望》，您总是偷偷地放低脚步，回家查看我们是否学习；

高中时住宿吃不到好东西，您到学校看我，领我上饭店吃饭；

高考数学结束后，我自认为考得不好，出了考场就哭，您安慰我说，没有事，才一科，最擅长的文科还没考呢；

等待发榜的日子，那时还没有电话查询，是您，冒着烈雨去城里给我查分，回来时兴高采烈地说，我二闺女考上本科了！

工作后挣钱少，花得多，您给了几千元，说要好好地和同事相处；

不断地托人给我介绍男朋友，第一个带回家的，您不满意，确实是不够好；喜欢上了郭郭，您怒不可遏，用手砸玻璃，血流满手，就是想让我过得更好；我坚持了几个月，您不忍看我憔悴，终于同意了我的婚事，对郭郭亲热有加，从不怠慢；

支持妈妈给我带孩子，一连六年，您都是自己一人在家做饭洗衣，不舍得买好吃的，简简单单，每年过年都说不让妈妈带了，可是我一上班，您依然让妈妈给我管孩子，宁可自己孤孤单单地过寂寥冷清的日子；

妈妈那次打吊瓶一连六天，您自己过来送孩子上幼儿园，用笨拙的大手给孩子梳头，老师每次都得重梳，我六点或七点回家，您一直等我一起吃饭，灶台擦得干干净净！

孩子小时候回姥家，晚上哭，您一直抱在怀里，半宿不睡觉，直到把孩子哄睡，胳膊都酸了；

买房子首付钱不够，您毫不犹豫地自己先拿出一笔钱，然后又帮我借钱；

郭郭出了官司，赔偿六万，您又率先拿出一半钱，并且丝毫没有埋怨给您女儿生活带来压力的女婿，反而开导他；

每次回家，您的电话都打一路，到了家门口，您早已在那里等候，给我们找车位，帮我们拎东西上楼。

离开的时候，又是第一个搬最沉的包，先下楼等我们，看我们上车，挥手再见。

就连得了病之后，也如此。七月一次回家，看到您依然在楼下等着，可是好瘦削的身体啊，明明是大夏天，您却穿了外套，明显地外套肥肥大大的，但您仍然拿起了两个包。

爸爸，亲爱的爸爸，您一直一直在为您的女儿不断不断地付出，用您自己的最深沉的爱的方式表达，尽管您平时不说什么，关键时刻您从来都是一马当先，义不容辞，辅助您的孩子在人生路上顺利向前！

苍天，为什么把这样一位慷慨热情的老人带走，难道你也爱上了他豪爽大度的性格了吗？

每每想到年初过大寿时的主持词，我都心如刀割，似乎冥冥注定，我和郭郭亲手写的贺词居然成了爸的定论致辞！那时他身体健康，冬天在屋里吃饭还热得穿背心，谁能料到半年之后大夏天的还穿毛背心盖着厚厚的被子还冷得发抖！

病魔可恨！

我更自责自己的疏忽，怎么就不能常带老人做个体检？怎么就没发现他身体的异常变化？怎么就不能多和老人交流生活情况？

我们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父母庇护下的小孩子了，我们已经是中年人了，我们的父母都已经进入了老年，身体都已经每况愈下了，需要我们精心地呵护了，一如我们小时候被他们精心呵护一样。

我们成年了，却没发现父母在老去，可悲啊可悲！

子欲养却亲不待！

风不止啊树难静！

（四）

我们都沉浸在各自的悲痛中，然而最悲痛的人不是我们。

是妈妈。

在得知爸得了这个病后，我的第一反应是，天塌了。哭着给郭郭打了电话。晚上他搂着我，安慰我，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为什么要嫁给一个男人过一生，他为什么要娶一个女人过一辈子。

我们找伴侣，其实就是找另一个爸爸妈妈。

因为爸爸妈妈总有老去的一天，那么能起替代作用的只有伴侣，他们用各自的刚强与温柔撑起一片爱的天空，彼此慰藉，相互扶助，互为依靠。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同样，女人的一半是男人。

爸爸走了，我还有郭郭，郭郭成了我心理上的爸爸。

然而妈妈呢？谁来做妈妈的爸爸？

十一放假，我们回家陪妈妈，陪她玩跳棋，陪她到龙首山野餐，陪她打麻将。

妈妈这些天从不出屋，一见到亲戚来就忍不住落泪。

妈和爸的感情，年轻时不甚好，爸脾气大，不会温柔地对待妈；岁数大了以后，虽不发脾气了，但和妈也总是相去甚远。

比如妈爱逛街，爸不爱。妈旅游时喜欢买点小东西，爸总不让买。妈爱吃的粗粮，蔬菜，爸不爱吃。妈爱看的电视剧，爸不爱看。总之，不是很合路。但每逢聚会场合，喝酒题词，爸爸都会由衷地感谢妈，说妈是贤内助。

对此，我们深以为然。

我曾经想过，爸以前总是约束妈，不让这个不让那个，添个家具，买点东西，妈都和我们商量，反正爸干啥也不同意，索性就不理他了，那么，现在爸走了，妈是否悲伤能会轻一点。

我真是低估了人性！！

那一早上，我是被哭声弄醒的。起初是小声地啜泣，后来声音渐渐大了，我正睡在妈的旁边，是妈妈在哭！

那天郭郭出了远门，并没有在家过夜，姐姐妹妹也都在自己家，只有我和妈妈以及几个孩子。

我连忙起来，拍拍妈的后背，想让她哭一会，可是妈妈哭得越来越厉害，哭得我也眼泪不止，想起了爸，可怜的老爸！

妈边哭边述，你好狠心啊，抛弃了我，让我怎么活呀！我心难受，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啊。我妈死了也没这么难受啊。孩子们对我都很好，可是再好也不如你在啊。如果你能活着，打麻将给你多少钱都可以呀。你也好可怜啊，得了这么大的病，老天对你不公啊。

在妈的哭诉中，我真真地感觉到了妈妈的凄凉无助难耐，超过了我们任何一个孩子！！

那时她的四十二年的伴侣啊！

是和她风风雨雨同甘共苦大半生的人啊！

是她的“爸爸”啊！

我亲爱的妈妈，我该怎么办？怎么来安慰您呢？

索性和妈妈放声大哭！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五）

但愿时间是最好的治疗师。

抚平妈妈巨大的伤痛。

生活还得继续。

一天在杂志上看到一句话，仿佛是为我说的，记不得是哪个名人了，他说：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明白了生活的真相后还能乐观地活着。

我们都应该成为英雄。

逝者已矣，不可追回。难过，也得往下过。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活着，好好活着，是对死者最好的纪念。

姐姐说，爸走前，伸出四个手指头，后来又翘起大拇指，他们懂了爸的意思，是说，四个儿女，都好。

我的泪水又淌下来了。爸，你还有一个意思，是说，祝福我们四个生活都好，一定是的。

中午给妈打了电话，她的声音还是难过，不时地叹气，我说，妈，好好整理房间，洗洗衣服，晚上姐姐他们都去吃饭，做点好吃的啊。

得让妈妈成为我们的依靠，让她知道我们需要她，她必须得好好活着。

儿女也是心理上的“爸爸妈妈”，彼此依撑，相互扶持。

爸爸身体走了，但影响还在，我们会把爸爸的热情坚强流传下去，给我们的孩子，给孩子的孩子，让子孙们知道，他们有这样一个太爷爷太姥爷，他孝顺父母，爱护兄妹，关心儿女，他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人情练达，他爱喝酒，但豪爽热情，他脾气暴烈，但敢作敢当，他胆小，但乐观积极。

其实他是知道自己的病的，他一定知道我们在瞒着他，但为了配合我们，他一直装着不知道，他从不看药的说明书，所以我们费尽心机换包装，也只是自我安慰。

他一定都清清楚楚的，但他说，我要吃东西，疼也要吃，要不没劲啊。他能走的时候绝对走，能骑车的时候就骑车，能打麻将时就去打麻将，能游泳时就游泳。他用自己最强的意志力在床上躺了七天，滴水未尽，他走时尽管腹部塌塌，但躯体骨架还是看起来高大壮实。

他用自己的行动鼓励告诉我们：不放弃，即便生活已经放弃你了，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服输。

我想这是爸给我们最好的礼物。

那么工作不顺算什么？失业算什么？只要不服输，努力，生命还在，不放弃。

那么悲伤算什么？难过算什么？只要活着，挺过去。

那么死亡也就不算什么了，如果在生命的每一天，都尽力了，善待了别人，证明了自己，死不足惧。

我们都是往那条路上去的。

不辜负明月，才是最亮的明月

明月在心，心才是明月。

用曾经发过的微博结束全文吧：亲人，让我们站立成树，共同抵挡风沙。

                                    2012/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