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前的那个暑假,爱好文学的语文老师借给我两本沈从文先生的书,一本是《边城》,一本是散文集《湘行散记》。那个难忘的暑假,一行行清新典雅的文字,将我的灵魂带入了一条神秘河流,两岸莽莽大山,热闹的码头,来来往往的货船,古朴的吊脚楼,故事频发的古渡口,宁静的青石板,背着背篓的苗家少女,黄昏里给受惊吓的小孩捉蛊的老太婆,大瓷碗喝酒的土家汉子,以古老而浪漫的生活方式生活着的边民……神秘的湘西,梦幻般的边城,沿着那条河流流进了我记忆的深处,一种热切的憧憬和向往扎根在心底。后来,命运的大手推着我进入生命程式化的流水线,读书,工作,结婚,生子,一个看起来并不难实现的愿望硬生生的被憋了二十多个年头。湘西凤凰,就像一坛理想的老酒,在时光的泥土下深深的埋藏。
2010年四月,我终于踏上了这方神秘的土地,拜访了沈从文先生的故乡凤凰。撩开神秘的面纱,眼前的凤凰古城带给我的却是深深的失望和无限的惆怅。印象中的宁静和古朴看不见,扑面而来的是一股世俗的商业气息。那一段时间据说在整修下水道,沱江的水位很低,水草和淤泥清晰可见,两头尖尖而上翘的小船搁浅在岸边,成为一种应景的摆设,不再是古老的渡船。两岸的吊脚楼将伶仃的长脚伸到江边,很多木材还来不及褪尽斧凿的痕迹,新的旧的鱼龙混杂,可岁月的痕迹是无法复制的。踏上古街,游人熙熙攘攘,成千上万的鞋底在青石板上交相叠印,他们从哪里来,又将去向何方?他们是在寻找梦想还是在追赶热闹?窄窄的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店主们兜售着边民已经被商品化的日常生活用品,苗家首饰、服装、荷包、镜子、梳子、烟斗……店主的眼睛滴溜溜的盯着来来往往的游客,除了好奇的试穿衣服的游客,几乎看不到穿着民族服装的边民。他们的生活已经不再是自然生态下的生活,而是异化成了一种迎合游客的表演,那种从容古朴的生活方式,那种神秘而浪漫的民族传统被商业的潮水席卷而去。留下的是一座貌似古城的躯壳,他们是演员,游客是观众。
夜宿江边旅店,沱江两岸霓虹闪烁,江面被倒映得流光溢彩,酒吧的音乐次第响起,电子制造的混响震耳欲聋,被无数次模仿和复制的流行歌曲在江面上久久回荡,我有些恍惚,怀疑自己误入了六朝古都边的秦淮河。凌晨四点多,我从梦中惊起,倚窗而望,沱江两岸已经归于宁静,灯影楼影静静的投映在潺潺的流水中,晚风摇动岸边的柳条,柳梢在水面轻轻划动,岸边的青石板已经摆脱了纷繁的践踏,还原成空旷,一直伸向深邃的巷子里,真想独自去踩踏一下此刻幽静的街巷,或许我的足痕能与沈从文先生当年的足迹在某一块石板上重叠吧,那又怎样呢?空间上的重叠永远也无法实现时间上的交汇。远方虹桥上空,一弯上弦月正缓缓升起,映照着听涛山上生从文先生的陵墓,我想,大师如果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的故乡因自己的文字而变得如此喧闹,他是喜还是怨?
一坛在时光的土层下埋藏了二十多年的老酒,原本以为它会变得更加香醇,可启封时,却发现它已经变了质。突然想到一句歌词“心中的桃花源,红尘里看不见。”每一个人心中都有许许多多个世外桃源,那是一个个被加工和提炼的独立的理想王国,现实中我们总是无法抵达。看到大海,总觉得海水没有想象中的蓝,到了丽江,总觉得雪山没有想象中的白,到了延安,总觉得延河不像一条河……也许,凤凰古城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理想中的那座凤凰城不是真正的凤凰城。沈从文先生用文字记录的只是曾经的凤凰城,时光飞度,谁无法让风景停留在某一刻,如同曾经美丽的楼兰古国,如今被滚滚黄沙淹没,荒野大泽之下,曾经有多少富庶的城池。
所以,看风景就像选老婆,期望值越高,往往失望度就会越大。变质的风景,它其实还是风景,美与不美,取决于看风景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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