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父
穷途末路之际,渔父出现了。
《伍子胥列传》里这样说:
追者在后,至江,江上有一渔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胥既渡,解其剑曰:“此剑直(值)百金,以与父。”父曰:“楚国之法,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珪,岂徒百金之剑邪!”不受。
吴越春秋》里说法有所不同:
伍员奔吴,追者在后。至江,江中有渔父,子胥呼之,渔父欲渡。既渡,渔父视之有饥色,曰:“为子取饷。”渔父去,子胥疑之,乃潜深苇之中。父来,持麦饭鲍鱼羹,盎桨求之不见,因歌而呼之。子胥出,饮食毕,解百金之剑以赠渔父,不受。问其姓名,不答。子胥诫渔父曰:“掩子之盎桨,无令其露。”渔父诺。胥行数步,渔者覆船自沉于江。
两相比较,我更愿相信《史记》之说。毕竟,因伍子胥之疑而自沉于江,未免太过于刚烈。但是,诵之再三之后,我发现自己犯了与伍子胥同样的错误,即以自已的价值标准去评判他人,认为自已会怎么做,别人就也会怎么做。伍子胥解剑后,特地说明:此剑值百金。他觉得百金之馈,已为重赠,一介渔夫,该当满足,殊不知渔父乃慕伍家忠义,慷慨急难。所以,在《吴越春秋》里,渔父愤而自沉之举,也未尝没有可能。令人深思的是,两文都未对伍子胥的反应著一字。
另一位楚臣穷途末路之际,渔父再次出现: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皆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此渔父乃彼渔父乎?此渔父非彼渔父乎?此渔父非彼渔父,此渔父又是彼渔父。如果我们相信司马迁写《史记》时在一些细节上运用了小说的笔法,那我们就有理由怀疑,渔父是个虚构的人物。我甚至怀疑,司马迁没有让他在《伍子胥列传》中死去,是为了让他能在《屈原列传》中再次出现。他来无兆,去无所,不关名利,超越世俗,飘然于天地之间,专为拯救而来。他像一面镜子,映出了伍胥的功利,映出了屈原的偏执。他是那个以杀戮为乐事、以谋略为能事、以功禄为目标的时代里的一份异数。
他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只是,我们在读到有关渔父的篇章时,紧张的神经能暂时得以松弛,急促的呼吸能暂时得以舒缓。那时候,硝烟散去,喧嚣沉寂,一叶扁舟,一竿长篙,将那些落水的灵魂,一个个打捞。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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