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七三年,我高中毕业回到农村。一天中午,无所事事的躺在田埂上晒太阳。忽然一个陌生人走到我身边。
看到他,我浅意思的注目良久:只见他三十来岁,长得眉清目秀,上穿一件黄色中山装,下穿一条笔挺的西裤。胸口上挂一支钢笔,谈吐中透着含养。他见到我,笑眯眯的。
聊了几句,才知道他是中国航天航空工业设计院的高才生,名叫王仁安。
妈妈告诉我:“他不仅是我们村的,还是我们二房内的人。”
“我们村的?二房人?”
“是的。”
“以前怎么没见过?”
“你没见过,好多人都没有见过呢。”
“为什么?”
“他从小就读书厉害,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的父亲觉得,在村子里学习会受到影响,就把他交给在城里工作的姐姐了。”
“他还有个姐姐?”
母亲点头,还一边告诉我:“她姐姐也有一目十行的本领。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在城市里教书。是个大学教授。”
听妈妈这样说,瞬间对他肃然起敬。我想,我要是之前知道,今天中午的时候,至少会与他多聊几句。
母亲好像没听到我问她。她继续说:“他姐姐叫王丁香。王仁安一直住在她那里。这个小伙子确实是个人才,据说在北京读的大学。毕业后,直接就安排在航天工业局了。唉,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得了神经病。”
“神经病?我怎么看不出来?”
“听说一对好一时坏。”妈妈的语气里无不透着惋惜。
我沉默了。
那个时候的人,不要说在北京,就是在省城读书,都得敬他三分。不过,我想不通的是,读书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就得神经病了呢?
妈妈说:“他父亲就是我们村子里的王本中。人家是富农出生,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他的前途受阻,想不通才得的病。说起来我们还没有出二房人呢。说到这里,母亲的表情里多少表现出骄傲。
“王本中?富农成分?”
是啊,如果不是这样,王仁安怎么可能回来呢?”
在那个唯成分论的年代,前途受影响是很正常的。所以,我们接触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的保持距离。
不过,他身上有一种常人没有的魅力,就像一块磁铁,时不时的吸引着我。
然而,他不仅不坏,还喜欢帮助别人。聊天的时候还发现,他不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谈到数理化,谈到文学硬是滔滔不绝。我更加喜欢他了。为此,大队民兵营长,多次提醒我,说他是个危险人物,要我注意分寸,不要敌我不分。
我却我行我素。
有一天,我在河里洗澡,突然听到岸边的桃树下有个人在哭泣。我走去才发现。原来是王仁安。后来才听说,上午的时候,大队部召开了群众大会,他作为地主子女,戴上高帽子被拉到台上进行了批斗……他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这一辈子没脸见人了。
此刻,他愣愣的看了我好一会,也停止了哭泣。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的离开了。我看到他举止异常,就偷偷的跟上。他在河边水源最深的地方停下了,又哭了一会儿,左看右看,见周围都没有人,就纵身一跃……
我赶紧冲上去,一把把他拽住,他挣扎了一下,就冷冷的给了我一句:“你为什么要拽住我?”
我说你这年轻,后面还有大好的日子等着你。你为什么要做傻事?
“不要说了。”他猛的摇着头:“我现在死了,是一时的痛苦。如果我不死,那是一生的痛!”
“我不赞同你的说法,有句话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再说,你现在死了,你父亲怎么办?姐姐怎么办?”
他沉默了瞬,这次没有死成。不过,他真的得了神经病。对于他,我想得最多的是:好好的一个大学生,因为出生不好,就这样斗来斗去。本来可以为国作贡献的,没想到,活生生的就整成了废人。
然而,冬去春来,世界上的事情一切都在不断变化。一九七八年的春天,我的大哥突然告诉我,说王仁安的事情,根据上面的精神可以恢复名誉了。
我说:“现在恢复还有什么用,人已经变成这样了。”
“如果恢复了,有了荣誉,说不定精神也会有所改善。生活也有了保障。”
“也是。”
当然,大哥说:“按道理,我们不应该把这个负担推给政府。只是……我们生产队实在没有办法呀!养不起啊!”
我理解大哥说这话的意思,他是共产党员又是大队干部,公家的利益高于一切。
我说: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停了一会儿,我解释说:你一个人带着他,走来走去的,实在不方便。
不用了。大哥摇摇头,说去外面是要花钱的。村上又没有钱,再说他是文癫……实在不行,我就拿根绳子系着他。
一个礼拜之后,大哥从省城回来了。王仁安也跟着他回来了。我看到,本来就瘦弱的他现在更加瘦弱了。他一直就没有去过外面,身边还要带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实在难为他了。
正在我沉思的时候,大哥说还要去一趟省城。
“为什么?”
“那边说,我们这边的派出所需要把档案调出来,证明王仁安是错判的,就有机会恢复名誉。”
“这么说是还有希望的……走!我们现在就去派出所。”
母亲听说了:“哪里这么急,大哥走了这么远的路,先让他坐一会儿,好歹喝口水吧。”
我想是啊,大哥虽然是坐火车回来的。火车坐了一天一夜,又走了几十里山路,确实很累了。
母亲见我不言语了,才走到我身边:“再说天也黑了,吃公家粮的人早就下班了。”
我看看天,天空阴沉沉的。
第二天,大哥带着王仁安真的来到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他用绳子系在身边的王仁安,只问了一句:“你去省城,也是这样用绳子系着他的?”
“没办法呀。”
民警说:“我看了你的介绍信。看到你这样,也是感动。为了别人的事,尽心尽力的。不过,我还是不放心。”说着就打了个电话给公社书记。
公社书记听说了,就问介绍信上的人是不是陈丁昌?
民警说,没错没错,是一个叫陈丁昌的。
书记说,陈丁昌是大队干部,王仁安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你就按实际情况,他是怎么回来的,事实求是就可以了。本来,我还想去找你们呢,没想到这个陈丁昌比我还急。
派出所民警说,根据存挡记载,王仁安确实是因为家庭成分被下放的……
有一天,天还没亮,我朦朦胧胧的就听到母亲说,实在不行就把家里的猪卖了吧。原先是准备过年用的,本想有了它,就能过个丰盛的年。现在看来留不住了。”
大哥说:“妈,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不为什么,你不是也这么好么?他也是我们二房人。”
过了些日子,省城这边的人看到大哥带着王仁安又过来了,关心的问:“这么快就过来了?”
“是啊是啊。”
“档案呢?”
大哥听了,才赶紧从内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塑料包,颤颤巍巍的,一层一层剥开之后,才看到了派出所出具的证明。
单位上的人看了,眼睛一亮,说他的情况,依据党的政策,完全可以恢复。
就这样,国家把王仁安的问题彻底解决了,为他评反昭雪,恢复了名誉。
他的姐姐和他的父亲听说了,抱在一起大哭起来。他们的哭声既是对党的感激之情,同时又是对积压在心底的渲泄,这是一份沉甸甸的爱,是一份迟到的正义宣文!
现在,王仁安虽然辞世了,这件事情,九泉之下的他,精神上没有了后顾之忧。经过这件事,老百姓更加清楚明了,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是英明的。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原来,档案真的有这么重要,她能完全扼住命运的咽喉。王仁安重获二次生命,真是太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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