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去游泳了”想着就脱出了口。该游泳时不去游,就像忍心要淡忘一个朋友似地难过。这时我自然会记起那个生死攸关的时刻。
我还真幸运自己有过那么一次历险呢,要不,我怎会懂得生命的如此可贵。
那是一个夏天。
晒花帘子下,一群鸡热得翅膀垂得老下,尖尖的两片嘴甲微微张开,咯咯地喘着粗气;几头水牛在水塘边的背阳处躺着水,嘴在不住嚼动,像含着一根总远也嗍不完的棒棒糖,弄得满口唾沫。尾巴时不时扇起,抽打牛蚊;恶毒的阳光直直射在红瓦上,把房顶炙得直冒金星,看花了眼还以为上面铺着一层闪闪发光的碎金。
这时,从那一排排房屋的深处,传来一个母亲的唤儿声。这声音好悠长,在暴热的万物静寂的午时听来,隐着母性一种特有的担忧。
四五个孩子闻声,唰地窜到了那蓬低矮茂密的无花果的树丛中了。这时谁都怕被揪了回去,极不情愿地躺在妈妈的身边去睡那怎么也睡不着的午觉。等那声音远了,一个个又才从树丛里猴出来,像一窝怕猫的耗子。
他们光着赤膊重新站成一排,原地踏步踏。唯有旁边发号施令的“长官”穿着长衣长裤。那长官就是我。我天生性倔,却十分怕丑。哪个要是拉掉我的裤子,肯定是要与他拼命的。我从来不穿背心短裤外出,这个习惯以至现在我也无法改变。
虽然如此,我却会捉弄人。常常命令那些虾兵蟹将脱得一丝不挂,光着屁股,在河滩任由我一二一摆布。
说也怪,那群孩子中,我岁数并非最大,个头也不是最高,他们却都肯听我的指挥,好像天生我就是一位领袖,很有统帅本领似的。这大概是蛮横的原故吧,除非别人不惹我,否则不斗赢绝不甘休。再是胆子特别大。别人不敢做的事,偏做!别人不敢去的地方,偏去!以致有人说我长大了能偷天卖。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那时哪里懂什么《论语》!人怕人其实就是一个“横”字,硬怕狠,狠怕横,横怕不要命。有了这样一套理论,娃娃司令自然非我莫属了。
大柴湖的地势低洼,经常遭涝。
这年长滩河发大水,正在我们居住地上罗汉寺农场平原6队的地段刘家祠堂处决了堤。
河水淹没了农田、道路和我们经常去偷吃西瓜的那片瓜园。去刘家祠堂学校路两旁的柳树上,缠满水蛇、菜花蛇、青蛇彪、土聋子和一些叫不出名的蛇。胆怯怯地在水中来来去去,害怕掉一条在身上。水退了,蛇溜了,树上还留着一条直直的水印,像是用经纬仪瞄过拉线弹成的。一些稻草还挂在树枝上,在风中飘动。
水涝后的太阳格外暴,蒸得要人难换气。
“到长滩河游泳去吧!”躺在松软的沙地上,亚飞说。
“好哇,走!”我这人就喜欢充六根指头,愈是有刺激的事越发喜欢。
涨水的长滩河失去了往常的温驯,河水像一群惊马,咆哮着腾腾地向下流奔涌。我们望着滔滔大水,没有一个敢下,谁都清楚下去肯定是有去无回的。
“喂,在这边游吧!”亚飞见河水汹涌,就对着堤下的一潭静水说。他小小的个头,却算得上军师,很能出谋划策。一群孩子都怕他,当然除我。
不过我也嫉妒过他好一阵子。那是一个冬天,刚看过《南征北战》的电影不久,他便穿上了一件军绿色棉大衣。小小的个子穿上这时髦的大衣,居然也高人一头起来!他学起电影中的张军长,霸气威武极了!一群孩子便成天围着他的屁股转来转去。我气得要死,做梦也想要件军绿色大衣,我知道这只能是痴想而已,从没向大人开口。他是干部子弟,而我是受管制的“臭老九”的“小老三”,哪有那个条件。我呢,就一个劲地主张打泥仗。分成“共军”和“国军”两派,对阵开攻。我便专使人把稀泥巴往亚飞的身上击,让他刚穿的大衣不到半天就要脱了洗去。我就笑在心里:看你再凭什么鸟!
但在这群小伙伴中,还是我和他扎得最紧,真正算得上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朋友。
听到亚飞的提议,我们便一窝蜂冲下堤去。
这潭静水,是缺堤时大水冲成的。水底呈窝底形,陡起陡落,我以为风平浪静就很安全呢。
“亚飞,你从那边下,我从这边下。”我对另几个说:“尽是些怕死鬼,我们下了,你们跟着!”
亚飞下水试探了一下就立马上岸了。我走了几脚,正要摸着往前再走,脚像被水鬼拉着,直往下滑了。那年我才7岁,哪会游泳?一掉进无底的水里,脚本能地乱扒乱弹起来,头像钓鱼线上的漂子,时隐时现在水面。
“救命啦——,救命啦——!”
我连喝好几口水,鼻子也呛了几下。我预感这下算完了,发出了哀号。我好后悔没有顺着妈妈的呼唤声回去,我好希望有个放牛的老人路过这里。要死的人,思维特别清晰,可能是死要死个明白吧。
“唔,看,小军好会游泳哦!”岸上的伙伴们还以为我在挑逗他们呢,跳起脚来为我欢呼。
这下算完了。看来我真的要在这伙蠢猪的喝采声中去见阎王了。
就在这一刻,我看见了唯独不声不吭的亚飞。我的目光向他发去了呼救的信号。我深信:知我者莫过于他!果然,他跑到堤边去拨细细的被水冲死了的杨树条。他拨不动,便喊过那帮愣小子,很快将树条弄来伸到了水中。
真是聪明的小亚飞哦,若要下水来救,说不定还要死几个呢。而他这一着,却使人很轻易地得救了。我抓住树巅子很快就到了岸边。
上岸来,我像是暌别了人间好久好久,去阴朝地府里周游一转重新回到了人间,觉得天好亮,草好绿,人好亲。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是怎么极懂礼行了,上岸好像臣子见到皇上般地,向亚飞跪下一只腿,行了一个宫庭似的大礼,起身便呜呜地哭着朝家走去。这个动作我记忆尤其深刻,时时会在我的眼前闪现。
扑进妈的怀里,哇哇地哭得更凶。一听说这事,妈的脸失血似的纸白。从不讲狠的妈妈,那天也一反常态,操着根枝条,在我头上试来试去,急急地吼道:“跪下,给我跪下。你说,再还玩不玩水?!喊你还应不应?!”妈妈吼着,眼里却滚出了泪水。
我不敢再哭出声,十分虔诚地跪在妈的跟前,一动不动。泪水从眼眶里静静地涌出,顺着脸颊流,再滴哒落在地上。现在才明白妈妈是怕她33岁才从观音菩萨那儿讨来的掌上明珠,不到10年又被阎王夺了去。
我得深深感谢亚飞啊,是他帮我妈妈从死神手中夺回了那个似宝非宝的东西。我时常想:我那次真的一命呜呼了,妈妈还有勇气活到今天么?就是活过来,又活得能有这么坦然舒心么?我还得感谢亚飞哦,他帮我安抚了世界上最富母性的一颗心……
这事过去26年了,农场变动大,我也算不清随着父母迁居了多少个地方,也不知童年的那些朋友随着他们的父母漂流到了地球的何处,现在又从事着什么职业。每年夏至,看见三五结队游泳的人群,就想起我儿时的一个能与司马光“破缸救童”智慧相比的朋友。此时,我总在心中呼唤:“亚飞,我的童年伙伴,你在哪里?!”
1991年7月3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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