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幕已经过去接近四十年,但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
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的祖父,躺在堂屋西北角的地铺上,老鼠油灯的光昏昏暗暗的。我一个人坐在地铺上陪伴着祖父。祖父抓住我的手,断断续续说,五丫头(我的乳名),我还要为你找婆娘,结婚。话刚说完,祖父就走了。
祖父走得很安详,也很满足。头天晚上,祖父将父母叫到床边,吞吞吐吐地提出一个要求,“把五丫头过继给我”,而且很执着。父母一时犯难了,因为我的祖父是长子,我又是长孙,虽然我的祖父早在我父亲三岁的时候就过世了,但礼哪能乱呢。祖父是文化人,这个道理,他也是一定懂的。祖父提出这个要求不是偶然的,一定是早有所想。后来,父母都是老实厚道的农民,不忍拒绝一位行将就木的长者的要求,还是同意了,写了过继纸,用我的头发挽钉。
祖父不是我的亲祖父,是我亲祖父的二弟。而我压根就不知道有个亲祖父,更不知道亲祖父是个什么模样,在我,眼前的这位祖父就是我的亲祖父。
祖父一辈子没生小孩。为了延续香火,祖父没少烦神。先是抱养了他二妹的儿子,但没过几年,那儿子又跑回家了,老家人说是“养不家”。后又抱养了他二妹的一个女儿,女儿长大又嫁人了。我曾想,为什么祖父没有招婿呢?或许另有隐情,父母从未说起此事。据母亲说,那些年,祖父对父亲以及我们一家基本上不闻不问,心都放在抱来的女儿身上。那也可以理解,他有家庭,有子女,哪顾得了那么多呢。何况,我母亲连续生了五个女儿。
但从我记事起,祖父对我呵护有加,关爱有加。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教我识字、写字,教我背六十甲子、八卦口诀,祖父家里有一套四卷手抄本字典,不知来自何处,祖父经常拿出来,对我讲平上去入,那时对我讲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我哪懂啊。让我快乐让我紧张的是,祖父经常带我进城入乡走亲戚,大饱口福,落了不少欢喜钱,也挨了不少骂。
祖父家烧什么好吃的,不是盛一碗给我,就是喊我到他家里吃。祖父家从不缺好吃的,也从不缺钱。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我每个星期天回家,都是在祖父家度过。每次回家祖父都给我三五角钱。有时急需钱用,我就在吃饭时候,递一张纸条给祖父,纸条上只写钱数。一开始,祖母不知道,次数多了,祖母看出了门道,一看我递纸条,祖母就佯装嗔怒地说,“嫌不透”(奶奶喜欢叫我嫌不透),又向你爷爷(老家人称爷爷为diadia)要钱了。祖母是个老实人,从不管钱,也不小气,家里大小事都是祖父定夺,也只是说说而已。祖父当然不理会,照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元八角给我。祖父好几次拄着拐杖,以瘦弱之躯,忍受着严重气管炎的折磨,步行六七里路,到学校看我,临别,少不了丢点钱给我,让我肚子饿的时候,到街上下碗馄饨。想来,我上学的笔墨纸砚,差不多都是祖父接济的。正是现在看来很不起眼的小钱,帮我度过了那个物质精神高度缺乏的年代。
我稍稍懂事后,对祖父的身世有了初浅的了解,对祖父生起了崇敬之情。我家是祖传看风水的,“金”字辈老祖留下了不少传奇故事。看风水和习武人家一样,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次。我的亲祖父是长子(祖父弟兄三个),所以,看风水的手艺只能传给我的亲祖父。可是,就在我父亲三岁那年,曾祖父和我亲祖父先后驾鹤西去,社会上说我们家的两根台柱倒了。一时间,一个大家庭真如大厦将倾。好在,我的曾祖母出身于兴化的大户人家,有静气,有主见,料理完丧事,就将二祖父送到兴化一位风水先生那里学徒了,曾祖母把重振门庭的希望寄托在二祖父身上。
二祖父生性聪颖,又饱受家庭熏陶,二年学成归来,人称“二先生”(老家人称看风水的为阴阳先生)。世传的家业在二祖父手中得到延续,一个大家庭从悲痛中走出来,恢复了生机。
二祖父是天生做手艺的料,能说会道,老家人常说,你二祖父是篾片子嘴,哭的能说笑了,死的能说活了。左右逢源,大人小孩都处得来。一年夏天,村上的几位老奶奶居然合起来,将祖父的短裤给脱了,祖父也不生气,收拾好衣服,照样一笑了之。正因为如此,动乱年代,虽然看风水被作为封资修铲除了,祖父也被叫到公社谈话,但找他谈话的公社干部也是一个文化人,竟然与祖父谈起了四书五经,谈起了“天行健,君子将自强不息”。祖父算得上是老牌的封资修,家里人都着急得不得了,以为祖父要被戴高帽子游街,要受大罪了。结果,祖父只在公社呆了一夜就戏剧性地安全回家了。照样明里暗里看房看坟,村上没一个人告发他,更没有人想到游斗他。
祖父的生意主要在兴化东台一带,那时旱路少,出行不便。祖父买了一条小船,雇了一名光棍船工,来往于老家与兴化之间。祖父从不与人争钱多钱少,有些家庭经济状况不好的,祖父象征性地拿一点钱,或者任主人给一点山芋芋头了事。平时,村上哪家小孩被吓,找祖父给写一道天皇皇地皇皇,哪个耳朵害了,给涂点墨汁,念个咒语,祖父一律热情服务,从不收钱。因此生意一直很好,四邻八乡都来请他。
等我初中毕业,祖父很想我继承家业,好几次带我到建房现场去放线,教我如何根据罗盘确定房子的方向,以及如何观察来风去水。然而,我考上了高中,高中毕业后当上老师,教书与看风水哪能兼得呢?后来,又外出求学工作,与风水也渐行渐远了。也许这是祖父的遗憾,也是我辜负祖父的方面。
离开老家已经三十多年,每年的清明、七月半、辞年那一天,我都会很虔诚地在小区一角为祖父烧纸花钱,算是尽一份过继孙子的责任,也是对祖父的祭奠和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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