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中秋
在外地学习工作30多年,年年中秋年年过,行云流水般,没有多少特别的记忆。唯有2008年中秋那一天发生的一切非常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总也抹不去。
一般来说,一年里除了春节一家三口雷打不动地回家与父母团聚,端午、中秋这些小节因为很难凑到星期天,因而是不回家的,大多于节前回家安排好父母的节日生活。
2008年,国家第一次将中秋节定为法定假期,本来不打算回家,也没有出行的计划,就想着平时上班比较紧,比较累,在家歇歇。
但中秋节那天很晚地起床后,觉得有点不耐烦,不自在,甚至坐立不安,静不下心看书,安不下身写作,连女儿与我交流也懒得说上一两句。妻子问我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又说不出哪儿不舒服。就这样折腾了好一会,最后,怎么就决定回家看看,我也说不清为了什么。临时叫上一辆车,向老家驶去。坐在车上,看着路两边熟悉的景物,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车子从省道上下来,拐进一条并不宽阔的乡村水泥路,约摸几分钟路程就到家了。我的家就在路边的小河旁。
远远地,已经看到村里的卫生站了,再过一道小桥,弯进去就是通向家的小路。可是,还没有到卫生站,就朦胧地看见路右边的一棵大树旁倚着一位老人。我的心为之一怔:多像我的父亲。我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车子越开越近,我眼前的那位老人也越来越清晰,那就是我的父亲,那真是我的父亲。我清楚地看到,父亲微微凹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向他开去的车。
车在父亲的脚边停下,我赶紧下车。父亲一见是我,也赶忙直起了身子,脸上露出快乐而自信的笑容。
我走上去,扶着父亲的臂膀,就着他的耳朵问:爸爸,您在这儿干什么?
父亲转过头来,笑笑地对我说,等你呀。
我猛地一惊:等我?您是怎么知道我回家的。
父亲似乎有些神秘地说,我就晓得你家来。
听着父亲简单平淡的话语,一股热泪直涌眼窝,我竭力地控制住情绪。
我搀着父亲向家中走去。一到家,父亲就冲着屋里的母亲大声说,我就说大小伙今天要家来,你偏不信,不是家来了吗?
母亲快步地从屋里走出来,深深地打量着我,说,小伙,你真家来啦?
我说,妈,我家来了。妈忙着倒茶,还准备煮荷包蛋,把我当作客人一样招待。
在家只停留了很短时间,爸爸多次重复那句话,“我说大小伙一定会家来的”。坐在爸妈的身边,我的鼻翼一直是酸酸的。
回家后,一直到今天,我都感到非常奇怪,我那天回家,是临时想起的,事先没有打电话给爸妈,也没有告诉任何人。爸是如何断定我会回家,而且坚持在村边的路上等候呢。我不相信所谓的心灵感应,是爸对我的信任,抑或是期盼?每每想起2008年中秋,我又深深地自责,如果那一天我不回家,父亲到底会等到什么时候,他老人家又该是何等地失望。
中秋节是一年里的第二个团圆节,从我记事起,妈就特别重视。中秋节那天,妈一定买几只硬梆梆的月饼,留两只敬月亮,剩下的切成几块,姐弟几个一人一小块,妈看着我们吃,妈说,她不喜欢吃。中午也一定想办法烧几样菜,少不了芋头烧公鸡或者芋头烧雄鸭。晚上,妈会认乎其真地在天井里放一张小方桌,用几只盘子装上月饼、自烙的粘烧饼、菱藕、芋头,燃上一炷香,虔诚地敬着月亮。
到外地工作,不通汽车,来去不便,又不一定是假日,爸妈从不要求我回家过中秋。2008年中秋,许是爸妈知道国家放假,所以想我盼我等我。“每逢佳节倍思亲”,说的不仅仅是飘泊在外的游子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也有父母、亲人对游子的牵挂思念。如果有所谓的心灵感应,那也一定是双向思念之波交汇而形成的情感反应。
填坟
每年清明前,都要回老家填坟。所谓填坟,就是给坟茔填上一抔新土,烧上一把纸钱。我以为,这是前人为我们创造的一种“追远”的形式,如果没有了这种形式,可能不少人早忘了祖先。
我的老家村子里还没有集中的墓园,先人们的坟还散落在村庄四周的田野里,用父亲的话说,各家的坟还在各家的田头上。这自然是老话,土地早归为国有,哪还有他家你家的。
我家的祖坟在离村子三里外的小河边,每年填坟都很烦人。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圩堆都种上了植物,田间几乎没有道路可走,每次填坟回来都是一身菜花一身泥。
今年填坟有些特别。我是清明前的一个周日清晨与弟弟一同回家的。到家时,父亲已经准备好一条水泥船,船上装着水泥、黄沙、墓碑、纸钱以及母亲用锡薄折的元宝,几位本家叔叔已经在等我们。
爸爸说:今年用水泥将坟做好做牢,树上墓碑,做个记号,我岁数一年大似一年,说不定哪一年就走不动了,这样,做好后,你们每年清明回来烧点纸就行了。
爸爸说的是实话,老人家今年八十七岁,可谓风烛残年,哪能保证年年陪着我们填坟啊。
到了田里,目力所及,凡坟墓都是水泥做成的,区别只是豪华与简陋。
我们做得算是简单的,仅仅在坟上加了一些土,在土上抹了一层不厚的砂浆,在墓门前立了一块墓碑。爸说,雨冲不走,水淹不没,就行了,等到我那一天,做成这样就可以了。我说,等到您那一天,会做得更好。爸说,做多好有什么用呢,有这份心就够了。
七八个人整整干了一个上午。中午请几位本家叔叔在我家吃了便饭。
饭桌上,爸爸与几位叔叔说,小坟滩(坟滩,方言,意即坟墓)的墓快要下水了,再不移走,就坍了。请人家算过了,移走要花一千块钱。
小坟滩,是一个人的绰号,算起来是我的本家爷爷辈,终老孤身一人,靠磨剪刀维生,六十岁上了五保。从我记事起,村上的大人小孩都叫他的绰号,说来有些不敬,我还真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我曾为他写过一篇《蛇公》的散文,他是靠吃蛇渡过自然灾害的,也是村上唯一喜欢吃蛇的人,因此叫他蛇公。
一位叔叔说,他死的时候,不是留下三千多块钱,被大队干部收起来了吗?
爸爸回答,问过大队了,说是六七(六七是指人死后的第六个七天,那一天举行仪式,超度亡灵)用掉了。
叔叔表示不信,六七哪用得了那么多钱。
爸爸摇摇头不说话。
另一位叔叔说,支书都换了几个了,问哪个去啊。
爸爸说,他虽然是五保,但毕竟是我们本家,我们不管,还有哪个管啊,真的坍了,我们要被人家骂的。他死了十年了,每年清明坟都是我帮他填的,等到我死了,哪个再为他填坟呢,用点钱,做好了,就一了百了了。
我知道,爸说的意思是像上午用水泥将坟做好就一劳永逸了,再不需要填坟。
大家一时似乎有些为难。
我在一旁听着,不难发现,移坟的最大难题在一千块钱上,钱有了,问题也就解决了。
又一位叔叔说,再问问大队,有更好,没有再说。
爸说,我明天再去问问。
我对爸爸说,问问也可以,如果没有就算了,不要与村干部说多少话,不就是一千块钱吗。如果没有,一千块钱我出,你们几位叔叔出点力,早点移了,省得我爸烦心。
过了两天,爸爸打电话给我说,大队说钱早用掉了。
我说,你们弄吧,钱我出。
爸的耳朵不好,打电话唯恐我听不到,声音总是很大。听我说出钱,爸很高兴地说,自己少用一点,为长辈用点钱也是应该的。
又过了几天,爸又打来电话说,已经移好了,水泥做的,还树了墓碑,总共用了八百五十块钱。
我说,我还是出一千,多下来的钱,算是您的辛苦费。
这当然是玩笑话。
作者:姚正安
单位:高邮市委宣传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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