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会
祁魁家解放前很穷,破草房三间七漏八淌,田地没有一垄,他小的时候,全靠父亲给老闻会家当佃户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老闻会只有一个孙子,叫雪山,和祁魁同岁。老闻会对雪山自然是疼爱有加。雪山七岁了该入学念书了,老闻会怕他不好好读书,又怕他进学屋受了委屈,就把先生请到家里开馆,叫祁魁当伴读。祁魁家几辈子也没出一个读书人,当伴读又不缴学费,祁魁的父亲自然乐意。
祁魁很聪明,每天的功课只要先生教一遍,自己念个三两遍就会背了。雪山也不笨,就跟祁魁比着学,俩人进步都很快,常常得到先生的夸奖,老闻会看着自然非常喜欢。小祁魁手脚又很勤快,读书之余,经常帮老闻会掂个茶倒个水递个烟点个火捶个背捏个腿,把个老闻会伺候得舒舒坦坦的。老闻会觉得一会儿也离不开小祁魁,就把他经常留在家中,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甚至赶集上店走亲戚看朋友,也要带着他。
老闻会当年曾经帮过袁世凯的大忙,二人有生死之交,袁世凯发迹后送他八顷地,在我们那一带也算是个大财主了。虽说老闻会家很有钱,可他在穿戴上却一点儿也不讲究。夏天穿一个大裤衩子刚好过膝盖,光脚走路脚上的老皮蒺藜也扎不进去,一顶破草帽只够遮住脸;冬天老棉布撅尾巴小袄外系个滴溜八挂的破大带子,大裆棉裤,破棉鞋,开了花的帽垫子,跟一般的庄户人没啥两样。不知道内情的人,谁也不会说他是个大财主。
老闻会平常有个嗜好,就是好赌个小钱儿。不过他在庄里头从不进赌博场儿,而是每逢方园转圈十里八里的集上有春会的时候,腰里装上一个大钱,到会上专找那外地人开的赌桌上赌钱。他把那个大钱押上,一赢一个准儿,一集只赢他个六七文,赢罢去听戏。听了戏,买上俩烧饼一碗凉粉一碗细粉丸子汤,一吃一喝,到野地里找个向阳的地方倒地就睡,一觉睡到太阳半后晌,起来就回家,净是寻开心图痛快,从来不赌大的。自从小祁魁做了雪山的伴读,老闻会每赶会都要带着他,当然要多赢几个钱,但够两个人吃的喝的就行了。开赌桌的看他那身穿戴打扮,赢那么几个小钱儿,只当他手气好,谁也没有真正的在过他的意。
有一年大魏寨有会,来了个外地开赌桌的,很奇特,赌桌两边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赢一个赔俩个祝你好运”,下联是“输一盘送一盘捞回本钱”。庄家(开赌桌的)一边哗啦啦的摇着宝盒子一边唱:“来来来,一对一咱俩来,我出宝你来猜,赢了赔你双倍钱,输了我再让一牌。”这种赌法多稀奇呀,一般的赌法是押一次钱赌一盘,押一个也只能赢一个,可这个开赌桌的,赢一个他赔你俩,输了虽说你赔一个,可他却让你再猜一盘,赢了照样能赢俩。不知道这个人是有钱没地方放了还是他的赌技高,人们议论纷纷。那些赌场上的常客,还有没啥事闲赶会的,呼啦一下子把这个赌桌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赌桌子跟前的人,你让我先押,我让他先下,因为谁也说不清他这规矩是真还是假,看着是好事而却不敢动手,一时间冷了场。庄家也不着急,依然一遍又一遍的摇着宝盒子唱。可是还是没人敢带这个头。
有个愣头青小伙子憋不住劲儿了,掏出五文钱往桌子上一拍,说:“我先带个头儿。”庄家摇着宝盒子唱道:“点子有大小,老弟随便猜。一猜必能中,祝你发大财。”庄家把宝盒子往桌子上一放,小伙子马上就说:“我猜大!”掀开盒盖子,赫然是个六点朝上。庄家即刻数了十文钱给他,小伙子笑咪咪的拿着钱挤出了人场。庄家果真不食言!人们一下子轰动了,这个喊“我押五文”,那个叫“我押十文”,还有的喊叫“我押二十文”......
庄家摇着宝盒子一边唱道“老少爷们别急慌,一个一个朝前上”,一边指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瘦猴子模样的汉子唱道,“这位大哥押二十,别的客官先让让。请问要大还是小,手气一定也不瓤。”宝盒子落地,瘦猴子说:“我要大!”盖子一掀,却是个一点。庄家又摇又唱:“这位大哥莫灰心,让你一盘再猜猜。”瘦猴子依旧说大,宝盒盖子一掀,真是大,庄家赔了四十文。有人喊道:“瘦七,又够买一包白面的了。”瘦七说:“别讲干啥,有钱好办事儿。”说着急急忙忙挤出人群,大概是找烟馆去了。
接着又有三个人都是头一盘押十文,不赢,让一盘也没赢,再押二十,还不赢,再让也不赢,又押三十,不赢,再让还是不赢。这时候一个阔公子模样的人有些不服气了,拿出两个当二十的洋锞子,说:“四十文,大!”一亮宝,却是小。阔公子又拿出两个当五十的洋锞子,说:“一百,还是大!”一亮宝,又是小。阔公子又拿出四个当五十的说:“二百,大!”结果还是小!阔公子接连押了三盘二百的,三盘皆输。细算算,连输了九百四,阔公子看起来是真有钱,脸不变色心不跳,又押二百,这次居然赢了,庄家赔了四百。阔公子来劲儿了,又连押三盘二百的,又是三盘皆输,第四盘居然又赢了。阔公子又下一块现大洋,输!下两块,输!下三块,还是输!阔公子有些不高兴了,摇摇头摆摆手,走了。
常言说,外财不顾命穷人,其实歪财也不顾命穷人,不但不顾穷人,连富人也不一定顾。进赌博场的哪一个不是想着要赢钱,可有多少人是靠赌博发财的?结果是输了捞,捞也输,越输越捞,越捞越输,到头来卖地卖房子,甚至连孩子老婆都卖掉,也还不清的赌债。
可是敢开赌桌子的人和一般的赌徒又有所不同。一般的赌徒,四个人坐下,赌技差不多的话,开始有输有赢,可时间长了,谁也不赢谁多少,来个够皮,真正输钱的是那些牌技臭又死不服的人。开赌桌就是另一回事了,没有点儿真本事,敢出来开赌桌吗?他们就是抓住了人们想赢钱的心理,用他那特有的本事赢钱的。
今儿个这个开赌桌的,他的赌法带有更大的刺激性,不说那些带有侥幸心理的,就是那些会点儿三脚猫四脚跳的,哪一个不想试一试自己的本事,可结果是,进来的时候人人满怀信心,出来的时候个个垂头丧气。虽然也有输有赢,可赢家总是没有输家多,而赢家最大的还是庄家。
这天,老闻会带着小祁魁早早的就来到赌桌跟前,只看不赌,迟迟不肯下手。这是老闻会的老法子,他要先看看庄家都是有啥诀窍,看准了才下手。要是看不准就下手,进赌场时他只带一个大钱,咋赢那上午的饭钱啊?看了半晌午,老闻会看出了门道,对小祁魁说:你回家一趟,见了恁奶奶(老闻会的老婆),就说如何如何,快去快回!小祁魁当然听话,到他劈头汗淌的跑回来时,悄悄的塞给老闻会一串制钱和一个小布袋儿。这时,赌桌跟前看热闹的不少,真正的赌家却很少了。
老闻会捏着一个钱放到桌子上,说“大”,输了。再放一个钱还说大,又输了。再放一个又输一个。到第四盘放一个却赢了俩。放两个,还是前三盘输第四盘赢。老闻会点了点头,长长的出了口气,接着放五个放十个,都是前三盘输第四盘赢。一会儿,一串钱就输完了。老闻会说:“今儿上午的手气真坏。”说着从腰里掏出那个小布袋儿从里面掏出一块洋钱,说大!输了。
老闻会拍拍脑袋说:“真霉气,真霉气!”再押一块,输了,又押一块又输了。老闻会急了,待宝盒子落地,把小布袋往桌子上一拍,说:“就剩这一块钱了,能还不赢吗?大!”宝盒子一掀,果然是个六点。庄家连忙递过来两块钱,笑着说:“老哥,好雅兴。”老闻会却不接钱,说:“庄家,你看看小布袋儿里到底有多少钱?”庄家一听,感觉不对劲儿,急忙翻那个小布袋儿,只见里面除了一块现洋,还有一张桑皮纸,看了一眼,脸刷的一下子白了,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看不出您老人家是个大财主!您就是杀了我,抄了我的家,我也陪不起您这么多钱啊!”
那张桑皮纸上写的是啥呀?那是一张银票,上面写着“赏银五千两整,全国各钱庄见票即对。”落款是“大清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军机大臣,直隶总督袁世凯。宣统二年。”并盖有鲜红的关防大印。五千两白银,庄家该赔一万两。一万两白银是个啥数?可买十个大魏寨集,或买项城县的一条东西大街!你说他一个小小的开赌桌的,他赔得起吗?
老闻会笑着说:“我知道你赔不起我,你要是能赔得起我,也不会出来开这个赌桌了。只是我看你玩色子有一套,叫谁赢谁就赢,叫谁输谁就输,也算有点小本事。不过你这点本事不是真本事,是戏法,靠的是眼明手快。你要是不服,你摇我猜,我不光猜大小点,我还能猜出是几点。要是我摇你猜,我管保你盘盘落空!你信不信,敢不敢跟我赌?”庄家尴尬的笑了笑,说:“真的叫您老人家说到点子上了,这不是因为家里穷,幼年时学过戏法,只好出来混口饭吃。我哪里敢跟您老人家赌啊?您老人家做我的师父,不,做师祖还嫌低。只是这一万两银子我......”
老闻会说:“按赌博场里的规矩,这一万两银子你是必须得赔我的。不过我看你还不是心狠手辣的人,还知道让人一步,不敢作斩尽杀绝的事。这样吧,我总共输你一串制钱三块现洋,你还给我就行了。”庄家听了这话,如同上了刑场的死囚犯突然遇赦一样,急忙忙拿出十块现洋放在老闻会面前,并且跪在地上,非要认老闻会做师父不可。老闻会说:“一串制钱如今兑一块现洋,我只要你四块现洋。你再拿十个制钱,算是我赢你的。我喜欢赌,可一辈子没赌过大博,今儿个也不能坏了规矩。至于说认师父的事儿,就免谈了吧。”
老闻会接过庄家递过来的十个制钱,对小祁魁说:“走吧,孩子,卖烧饼,吃凉粉,喝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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