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民
第一次听人说石民的赌技很高,我很不相信。石民和我同岁,同是六五年初中毕业,回乡同在一个生产队劳动,一九六七年他被选送到平顶山煤矿当工人。到他上班走之前,我没听说过他会赌牌。但我又不得不相信,人家说得有声有色有鼻子有眼的。
一九七五年洪水过后,附近有个大队,费了好大的劲儿向群众筹集了八千块钱,准备到平顶山买煤,回来烧砖,赶快解决筒子庵棚易着火的重大问题。大队派张李二位副书记去办这个事情。走前,大队书记谆谆告诫:“这八千块钱是群众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你俩可一定要小心保管好,千万别出了差错。要是出了差错,就是把群众杀了。”二人满口答应:“书记放心,钱在我俩在,绝对出不了差错。”
二人搭车来到平顶山,一下车,气也顾不上透一口,就往附近煤矿跑。可矿上说:“煤炭销售必须有国家指标,没有指标不能售给。”二人一听心里凉了半截,只好回到市内找个小旅馆住下,吃干膜喝凉水,明儿个再说。第二天又往别的矿上跑,答复是一样的。一连三天也没买上煤。
第四天下午,二人回到旅馆,愁眉苦脸无精打采,饭吃不进水喝不下觉也睡不着。同旅馆的一位穿崭新制服干部模样的客人见状,热情的询问有什么难处,二人诉说了几天来的辛苦。那人说:“我当啥事哩,咋不早说,不就是买几吨煤吗?好办!好办!需要多少?”二人一听如同遇见了救星,连忙掏出两毛钱一盒的先锋烟递上。那人接过烟看看,没吸,却掏出自己的大前门让二人吸。二人说:“买煤的事儿还得麻烦老兄哩,咋敢吸你的烟?”那人说:“出门在外,烟茶不分家。”
吸着烟,那人说:“小弟姓王,叫王建才,叶县煤建公司的,这次出差也是来购煤的。我们公司一购都是几百吨,你们别说买十吨八吨的,就是三十吨五十吨也不成问题,到时间顺便就给你们开个票不就行了?认个朋友就是了,多个朋友多条路嘛。”说着掏出工作证让二人看。老李伸手想接,老张连忙拦住说:“王经理,您这就见外了,还怕我俩不相信您吗?”王建才说:“二位也不必客气,我知道农民干一天才值一两毛钱,你们的钱来得太难了,要是碰见骗子怎么办,还是小心为好。”接着又说:“我是个打前站的,公司还有三个人随后就到,明天我们就去开票,决不叫你们多花一分钱。”二人听了,只有千恩万谢的感激。
天黑的时候,王建才公司里的三个人到了,一个姓刘,一个姓赵,一个姓高,都很气派,见了王建才,也都是恭恭敬敬的,一口一个王经理。老李小声对老张说:“要不是你拦得快,差一点儿没坏事儿。看人家的工作证不是不相信人家吗?今儿个咱算是遇着贵人了。”老张说:“看人家那模样那穿戴,那说话的口气,咋看都是个大公司的经理,能会有假吗?”
晚饭后,二人到王经理住处去说话,见王经理正跟那三人说帮忙买煤的事儿,急忙表示感谢,并掏出特意买的六毛钱一盒的大前门,每人发了一根。说了一会儿话,姓刘的说:“王经理,在公司上班的时候您不让打扑克,不让下象棋,说是怕误了工作,今天不工作了,可以打盘扑克娱乐娱乐了吧?”王经理说:“放松放松也可以,不过别打那么时间长,别耽误明天的事情。”姓刘的掏出扑克,四个人玩儿起了推十点半。王经理让张李二人坐下来,二人推说不会,坐在一边看。
几盘之后,姓赵的说:“经理,干操皮没啥意思,来点刺激的,一来一毛怎么样?”王经理说:“不管来多少都是赌博,咱们身为国家干部,不能带头违反政策。”姓高的说:“不赌不赌,输了掏,赢了不准装,累个十块八块的,大家打平伙,经理,你看行不行?”王经理思考了半天,说:“好吧,不过回去后谁也不准讲这事儿。”三人齐声说:“不说,不说。”
四个人开始来牌。老李不会打牌,先睡了,老张给王经理观牌。每逢关键的时候老张给王经理指点几下,王经理总是赢。到钱累到二十多块的时候,王经理总共才掏了五毛钱,刘赵高三人不满意也没办法,更不敢说闲话。又来几盘,王经理对老张说:“我需要出去会个朋友,先替我来几把。”
其实老张玩扑克是个大行家,在家推十点半,一毛一毛的来,一个晚上赢过三十多块。要不是碍于人头儿不熟,王经理让他的时候就坐下了。现在得了这个机会,就半推半就的坐下了。这时姓刘的说:“既然王经理出去了,咋们重打锣鼓另开腔,输家掏赢家收,如何?”老张说:“来是来,别来那么大,还是一毛,咋样?”刘赵高三人都说行。
老张牌技确实不错,一坐下赢多输少,一会儿就赢了二十多。姓高的说:“一毛一毛的不过瘾,来一块的吧?”老张说太大,那三人都说:张书记你的牌技高不会输,就是输个一盘两盘,有这二十多块钱垫底,怕什么?老张见三人牌技确实差劲,也就同意了。再来,老张还是赢多输少,不到半夜,就赢了一百多。那三个人气得直骂自己手气坏。
来了一阵儿,姓刘的一注押上十块,说:“我就不信盘盘儿输!”老张开始不同意,可是经不住三人的劝说,再加上有垫底,只好同意了。哗哗啦啦,后半夜过去了,老张居然赢了八百多。姓高的骂道:“奶奶个熊,手气真背,明天开了票咱们接着再来,我就不信扳不回来。”老张嘴里没说心里说,就你们几个那牌技,来到明儿管叫你输到后儿。
第二天,王经理回来了,六个人一块儿去开票,恰好煤矿盘点不开票。王经理就带着五个人看了平顶山的风景,上午下午请吃了饭,晚上才回到旅店。王经理又有事外出,刘赵高三人提议接着再来,老李把老张拉到一边说:“老张,别来了吧,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再说咱出门在外,得小心啊!”老张说:“不来恐怕说不过去,赢了人家八百,说不来人家会愿意吗?”老李说:“我知道你的牌技高,别再赢了,还得求人家办事哩。输几个也好,把赢人家的那钱输出去就行了,适可而止。”老张说:“我知道,你睡你的觉吧。”姓刘的一叫,老张又坐下了。
不知是那三人的手气太差,还是老张的牌技太高,三圈过后,老张净赢四百八。姓刘的急了,一注押了五十,说:“我就不信不赢一盘。”姓赵的姓高的也跟着押五十。来两牌老张赢两牌。姓刘的恼了,一注押一百,姓赵的姓高的也跟着押一百。这一次老张输了,三盘拿出去三百。再来,怎么也不赢了。不到两圈,赢的钱全部赔了出去。
老张无论如何想也想不通,这三人的牌技那么差,怎么突然间变得高明起来了呢?但心中又不服气。再来没钱了,心想:他们能先输后赢,我就不能赢了吗?买煤的钱在我要里装着呢,先用着,赢了再补上,不耽误明天的事儿。也不跟老李商量,就把钱掏出来了。一注一百,连输三注。心想,要是赢不回来,这三百咋补上啊,一狠心,一注押二百,又连输三注。再狠心,一注押五百,居然赢了。看来不下大钱难赢啊!
老张有了信心,心里说,继续干,一定得把输的钱捞回来。谁知道手气越来越坏,两圈也不赢一把,甚至三圈也不赢一把。出得多进得少,越输越捞,越捞越输。到最后一张钞票掏出来后,老张已是冷汗淋漓,面色惨白,瘫在了桌子底下。不知哪个把老李叫过来,老李一看,大事不好,连忙把老张扶到床上,再去找那三个人,却不知去向了。
老李又是喊又是叫又是掐人中,好不容易才把老张弄醒。老李问输多少,老张说全完了。说着嘴一张,嚎啕大哭起来,说没法活了。
这一哭闹,惊动了旅店经理。经理过来一问,老李把事情大略讲了一遍,经理说老张:“你这老兄也真够胆大的,敢跟生人赌大博?你说你的牌技高,还有比你更高的!你看看,这《旅客须知》第三条就是不准聚众赌博,单凭这一条,就可以把你送到公安局去。”这一说,老张闹得更厉害,要往墙上撞,不是老李拉得快,非出人命不可。
老李突然说:“经理,麻烦您帮我照看一下老张,我去看看那几个人走没有。”经理说:“算了吧,有多少还不跑光,还坐那等你把他抓住送公安局里去哩。”“这可咋办呢?”老李也哭了,“这可咋办呢,八千块钱谁有啥本事挣回来呀?没了钱,我俩咋回家呀,孩子老婆咋办呢?”
突然,经理问:“你俩是哪里的人?”老李说:“项城的。”经理一拍大腿说:“有办法了。”二人一听,连忙说:“经理可要救救俺俩呀,有啥办法您快说,俺俩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经理说:“三矿有个石民,听人说是项城的,只要找到他,说不定还能把钱追回来。”二人急忙问:“石民是干啥的?”经理很生气的说:“都这时候了,哪还有闲工夫跟你们讲他是干啥的?我借给你俩辆车子,到不天明就能赶到三矿,快去!”
二人赶到三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问了几十个人才找到石民。石民见是生人,问啥事儿,二人只好老老实实的把事情讲了一遍。石民听了骂道:“你俩真是混蛋透顶,居然敢拿群众的血汗钱去赌博,枪毙你俩也不亏。没出过门吗,啥人都敢相信?知道煤炭公司咋买煤吗?不知道打听打听去!”二人吓得气也不敢出。石民又说:“要不看在恁村几千群众的份上,我才懒得管恁俩这种事哩。”二人得了这话,扑扑通通跪在地下直磕头,恳请石民帮忙。石民问了那四人的长相外貌后,说:“又是这几个坏货,胆子越来越大了。走,找他们去!”
石民带着二人骑车赶到市内,只找了三家饭馆,就找到了王建才那四人,他们正兴高采烈的喝酒庆贺哪。石民往跟前前一站,王建才眼尖,急忙站起来招呼道:“石老师,您......您怎么来了?”石民说:“早没教过徒弟了,手有些痒痒,想找恁四个练练。”王建才看看石民身后的张李二人,说:“俺几个有眼无珠,不知道二位是石老师您的朋友,多有冒犯,现在我们就把钱拿出来。”说着就要往外掏钱。石民说:“钱,恁几个是一定要出的,但要恁几个出得服气,还是牌上见吧!酒菜撤了,现在就开始,推十点半!”说着把一盒新扑克甩在桌子上。又说:“为了快点解决问题,一注五百,我推,恁四个押!”王建才等四人如同老鼠见猫,战战兢兢的坐下了。
头一牌,石民起了个五子(即五张十点以上的花人牌,这种牌最大),王建才四人话也没说,每人乖乖的掏出五百,石民接过钱交给张李二人。第二牌,石民一张牌起了个十点,一张牌起了个半点,刘赵高三人都不到十点,王建才起了个十点,却都不敢再起了,再次认输。石民接钱又交给张李二人。第三牌,石民只起了个八点,王建才第一张起了八点,又起一张,结果是个三点,老了,刘赵高三人都不到六点就不敢起牌了,石民又赢一把。第四牌,石民说:“我要个三点。”牌到手一亮,果然是个三点,笑着说:“该恁四个赢了。”可是四人第一张牌都是两点,再起却是两个十点两个九点,全老了。石民收过钱交给张李二人后,问道:“够了没有?”二人急忙说:“够了,够了。”石民说:“够了就好,现在恁俩就搭车回家,煤不能再买了,一分钟也不能耽搁,马上走!”张李二人说:“恩人,叫我咋谢您哩?”石民怒斥道:“走不走?再不走,我叫恁俩跟他四个一样进公安局!”二人听罢,连鼓轮带爬的跑向汽车站。据说后来石民真把王建才这四人送进了公安局。
后来,石民回家探亲,我见到了他,问他有没有这事儿,石民说不假。我问:“你的牌技那么高,你进赌场不进?”石民说:“赌场我没少进,不过除了那一次,我从没赌过钱。”我问:“你不赌钱,那几个赌徒咋称呼你老师呀?”石民说:“平顶山出煤,来买煤的就多。就有人打起了客人的主意。以能够开票为名骗取客人的信任,然后就拉你打牌,用先输后赢的办法一步步骗取客人的钱财,骗了就跑,确实害了不少人。在家的时候我学了一手绝招,不管是打扑克打麻将,还是推牌九下色子,我说要啥牌就起啥牌,想赢就赢想输就输。看到赌徒害人,我就自报奋勇和公安局一起专门惩治这些坏人。每次抓到赌徒,轻的教育,重的送公安局。不过为了让赌徒心服口服,我总要向他们露两手,让他们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不敢再做坏事。因为这平顶山的赌徒差不多没有我不认识的。他们技不如人,就喊我老师。”
我笑着问:“你这老师当得不光明。不过你跟谁学的绝招哇?”石民说:“说来你应该知道,就是咱村的祁魁。”我说:“祁魁,我知道,也听老辈人说他解放前就是以赌牌赢钱养家糊口,牌技很高。现在他已去世了,你能教我这个绝招吗?”石民笑着说:“不学也罢,你学会了这绝招,再去赌博,我不在家,就没法子抓你了。”说罢,我二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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