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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的小矮门

时间:2011/8/15 作者: 凭剑行走 热度: 77570

                         一
  
  奶奶的房子在小镇临街。
  
  街道两旁的房子早期的是木构房子,后来屡经翻修重建,已不复年代的久远了。真正的老房子已经越来越少。老房子典型的样式,除了四堵灰土墙外,我认为,就是两扇大木门了。
  
  大门在清晨时分敞开,在夜幕后关闭。白天的时间,大门是洞开的,主人在与不在,很少虚掩。但生活的私密空间永远存在,这就交给了大门外的小矮门。平民百姓的木门没有装饰性,门上不会有狮头虎首的铜环,简单地涂着朱红大漆了事。小矮门的形状和雕饰却生动得多,就像老百姓一年中的节日,倾尽所有也要盛装舞蹈。小矮门充满了中国传统元素,门正中漆着金色的蝙蝠如意,门端的弧形向上微翘,如屋顶的飞甍。
  
  小矮门正好一人身高,门里的人可以透过镂空的雕花,注视外面的动静,行人在小矮门的掩映下,却瞧不见门里的秘密。小矮门就象珠帘,让老百姓的生活与外界隔开,若即若离。贴近小矮门,客人可以向里喊话。小时候,我是踮着脚尖,探着脑袋叫门的,长大后,我就直接伸进手去,拉开门栓,随意进入了。
  
  二
  
  我十六岁时,爷爷奶奶恰巧古稀之年,就在那一年,我考到县城的学校去了。
  
  奶奶一生不离小镇,唯一的一次,就是和爷爷一起到学校看我。临别时,奶奶要我经常回家。小镇离县城虽不远,也有五块钱的路程,那时父亲给的一月伙食是二十元。我是不能每星期回去的。
  
  一星期过去,又过了一星期,我才回家。奶奶和姑妈住在一起,奶奶房子是回家的必经之路。下车已是薄暮时分,出现在巷口时,我看见了小矮门后的眼睛,奶奶在等我,我却下意识的想避开,我没能按奶奶的嘱咐每周回家。奶奶却已推开小矮门,向我走来,用枯瘦而温暖的手拉住我,塞给我十元,我感受到了常回家的无声叮咛。
  
  那时爷爷奶奶身体健硕,特别是爷爷,很有经济头脑。看准了家离市场近,便做起生意来。先是家家户户烧煤炭,弄了板车出租拉煤;后来有了煤气,生意渐淡,又转行做起木头买卖,弄些硬木,锯段供给渔船的机器用;后来又买来大秤,起早到市场称些猪肉蔬菜等大宗货物,收些租金。在那经济普遍匮乏的年代,爷爷的收入还是相当可观的。
  
  奶奶开始向爷爷吹枕边风,之后,爷爷负责了我回家的全部路费。每逢周末回家,奶奶就唤爷爷掏钱。奶奶另外给的钱,则成了我生活的格外馈赠。有时回家,刚好爷爷不在,在周一清晨回校,早早的,奶奶就会守在小矮门里,一等我身影出现,立马唤住,叫醒还在睡觉的爷爷,拿给我路费。
  
  那时年少懵懂的我,一直以为是奶奶不能外出,所以要我常回家看看。
  
  三
  
  毕业工作后,我的家也搬走了。有时我会去看奶奶,但奶奶已很少守在小矮门了。我站在小矮门里,小矮门已挡不住我的视线,我并不在意路上的行人,那时的我,视线更多的是游移在更远的天空之外。有时,我会碰到奶奶的眼神,眼神里已少了期盼,多了一份淡然。
  
  奶奶一生清苦,一副闲不住的骨架,总是在门前空地上忙碌闲坐,一天之中,要来来回回经过小矮门十几趟。许是真得老迈了,一次越过门槛时,绊了一跤,才安静地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能下床了,交待奶奶少走动,可奶奶充耳不闻,依然每天要越过小矮门。那时清早的门已由爷爷开启,但晚饭前,奶奶仍会习惯地关上小矮门。
  
  隔了二年,奶奶在门外又摔了一跤,比上次严重多了,医生也无能为力,只能任骨头自行接合。奶奶再没能离开床铺,半夜,我们听到了奶奶发出的痛苦的呻吟。
  
  奶奶一生无病,眼不老花,牙未全落,八十高龄,还啃得动蚕豆。在床上的最后一年,听力才开始衰退。奶奶平常会喝酒。奶奶居然在床头藏着高梁,当疼痛来袭时,会呷一口,麻醉疼痛。半夜忍不住了,才不自禁地发出低低的呻吟,而我们却没能减轻奶奶的痛苦。
  
  奶奶有生的最后一年,大部分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每当我回去看奶奶时,奶奶会让我帮忙,到大厅坐坐。奶奶坐在椅子上,并不看我,也很少和我说话。奶奶的目光会落在小矮门上,随后投向深邃而茫然的天空,那时,我会看到奶奶脸上满足的笑容。
  
  四
  
  临终的那段时间,奶奶的意识有些迷糊了。奶奶的去世是平静的,是一位老人正常的身体衰竭,是人生最后一段时光的留恋与交待。
  
  接了电话,我赶了回去。那时小矮门拆了,让出了大厅。一进门,就听舅公在房间里说:“你的长孙回来了,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奶奶握住我的手,我贴进身去,听到奶奶喃喃的低语。奶奶要我把小矮门拆了,门槛也要拆了。我点点头,看着奶奶又睡了过去。
  
  奶奶最后的叮咛是要告诉我,不要让门槛把人给绊了,抑或要走得了无挂碍?我想,对一生善良的奶奶来说,应是二者兼有吧!
  
  奶奶咽气时,正是雅典奥运会女排夺得冠军之时,当我们在楼上欢呼胜利,楼下却传来奶奶逝去的消息。一下子变得沉寂,悲痛弥漫而来……
  
  停丧的三天,大门都没有关上,在那纷乱繁杂的三天,小矮门默不作声,没有现身。我想起来时,却遍寻不着,大概是被放到那个旮旯角落里去了吧!或许已经跟随奶奶神游天外去了。
  
  五
  
  过了几年,爷爷也去世了。
  
  奶奶的七周年之祭,我回了一趟,表歌表嫂告诉我,准备把老房子拆了重建。听了,默然良久,待到高楼拔地而起,小矮门也该退出历史的视角了。也好,奶奶的逝去,小矮门就已失了伴,日蚀月剥,早失了空灵。但愿小矮门是和奶奶一起走了,在暮色中,落到山后,升到天堂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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