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没有自习,正在看电视《北风那个吹》,父亲从阳台走过来说“下雪了,还不小呢。”“是吗?”我一边说着一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阳台。打开窗户,放眼望去,只见高楼林立中,万家灯火处,纷纷扬扬的雪就像表演空中飞人的杂技演员,清一色的白色衣裙,正旋转,飞舞,飘啊飘,摇啊摇,翻跟头,玩倒立,在风儿的指导下完成一整套动作,然后就扑簌簌落下来,拥抱大地。她们尽心尽力地表演着,动情之至,但无人喝彩。
我探出头去,想和它们进行近距离接触。几朵雪花立刻扑到我的脸上。它们争先吻着我,边吻边说“久违了,朋友,你好吗?”它们的唇印冰凉,而我的心里很暖,它们吻过我后就变成了液体在我的脸上流淌。亲吻也就变成了抚摸。“久违了,朋友,你好吗?”我也说。
一
好久不见这样大的雪了,尽管和儿时的雪相比还小得多。但近几年,已很少见到它的踪影,即使来也是无声的来,悄然而去,挥一挥衣袖,不说一声再见。
前几天下了一场雪,女孩子们走在雪地上那小心摔倒既紧张又兴奋的表情还没有还原,男孩子们把雪球扔向同伴那肆无忌惮夸张的笑声还没有消散,雪已消融得干干净净,世界又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太阳又高高的挂在我的头上。我先是感觉遗憾,甚而就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就像一个小偷偷了东西迅速转移给同伙,然后摊开双手信誓旦旦的对我说“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冬天,下雪,就这样成为了一种奢望。
儿时的冬天,印象中一直在下着雪,房顶是白色的,院子里是白色的,柴火垛是白色的,街道是白色的,田里是白色的。白色的世界,白色的一切。一切都干干净净,心里也干干净净。走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咯吱咯吱的声音向我报告着雪的厚度。过年的时候,提着自制的罐头瓶灯笼到各家呼朋引伴,凑齐后就把罐头瓶放到雪地上忙着放鞭炮。白的雪,红的蜡烛,小小的心,大大的快乐,那样美好,让人无比怀念。
小学初中冬天经常会扫雪,同学们都嘴里呼着热气,热火朝天的干着,把雪扫到一起,堆起一个又一个的雪人。女同学们会讨论着如何把雪人打扮的更漂亮,男同学们则边扫着雪边商量着何时何地去打一场雪仗。以我们的惯性思维,一说打仗,我们会立刻想到以色列和巴勒斯坦这一对宿敌之间的冲突与仇杀。但有一种仗,却只有快乐和刺激。那就是雪仗。
这个世界的人们如果只热衷于打雪仗该有多好。
高中时也扫雪,不过次数已经比小学初中时少些了。耍酷的男生会在扫雪的时候外面连小袄都不穿,只穿一件立领的皮夹克。在漂亮女生能看到的位置迎风而立,作浪漫骑士状或真的猛士状。他们会在引来女同学们或惊诧或赞叹或不屑的目光后,躲到僻静处跺着脚搓着手像个刚从冰河里爬出来的兔子一样瑟瑟发抖。
上了大学,雪下得更少了,扫雪的时候,男女生成双成对扫雪的情景蔚为大观。边扫雪边谈恋爱,恋爱进度的快慢往往与扫雪进度的快慢成反比。在这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忽然传来一声吟诵“白雪啊!”寻声望去,原来是S君,此君曾因在第一次看海时吟出“大海啊,你真他妈的大!”而名动中文系。那些有着高雅品位的女孩子们都用欣赏稀有动物的眼神欣赏着S君,这眼神就像一根针,把S君如气球一样饱满的诗情一针刺破。从此,S君不再写诗。现在,他在石家庄从事编辑工作。
参加工作之后,更是很少看到雪,这个偏僻的小县城高楼越盖越多,柏油路越铺越宽。却没有了雪的容身之地。人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侵夺着雪的地盘,边侵夺边相互质问“怎么不下雪了?谁干的?”
在这个到处挂着雪似的白色塑料袋的社会,在这个到处飘着雪似的宣传广告的世界,雪,却成了比琵琶女还害羞的女孩子,千呼万唤不出来。
二
有一年冬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接连下了几天,到了一天夜晚,雪停了。天空中出现了一轮明月,皎洁的月光照在白雪上,王徽之推开窗户,见到四周白雪皑皑,真是美极了,立刻兴致勃勃地叫家人搬出桌椅,取来酒菜,坐在庭院里慢斟细酌起来。他喝喝酒,观观景,吟吟诗,高兴得手舞足蹈。
忽然,他觉得此景此情,如能再伴有悠悠的琴声,那就更动人了。由此,他想起了那个会弹琴作画的朋友戴逵。 “嘿,我何不马上去见他呢?”
于是,王徽之马上叫仆人备船挥桨,连夜前往。也不考虑自己在山阴而戴逵在剡溪,两地有相当的距离。 王徽之催促着仆人,恨不能早点见到戴逵,共赏美景。
船儿整整行驶了一夜,拂晓时,终于到了剡溪。可王徽之却突然要仆人撑船回去。仆人莫名其妙,诧异地问他为什么不上岸去见戴逵。他淡淡地一笑,说:“我本来是一时兴起才来的。如今兴致没有了,当然应该回去,何必一定要见着戴逵呢?”
这是百度百科中对“乘兴而来”这个成语的介绍,不过我想问:魏晋时期,名士众多。王徽之更是第一等妙人。但是那一夜如果没有雪,妙人如王徽之还会想去见戴逵吗?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冰天雪地,家门遥远,能有这样一个借宿之家,让人何等欣喜。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一个渔翁在天地一片白茫茫中从容的垂钓于寒江之上,又是怎样的孤高绝尘。
“墙角一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王安石《咏梅》)墙角那傲雪的梅花就是狷介的王安石对自己人格的写照。
《湖心亭看雪》结尾处,舟子看到张岱痴痴的样子说道:“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更衬托出张岱高洁的志行和超拔的情趣。
《红楼梦》中宝玉在雪后去向妙玉讨一枝红梅,怡红公子对妙玉躬身施礼道“不求大士瓶中露 为乞嫦娥槛外梅。”那场景又是何等的浪漫唯美。
如果没有雪,刘长卿的投宿会少多少温暖的味道,如果没有雪,柳宗元的独钓会减几分慑人的意蕴。如果没有雪,那傲雪的梅花该是多么寂寞。胸有块垒的张岱该到哪里去徘徊,踏雪寻梅的宝玉又如何能这样打动读者的心。
如果没有雪,《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这样的至文该从何写起,中国文学史上将会损失多少美文?世界文学史上,还有绘画史上又会少多少佳作。这肯定是个不小的数字。
宋代高僧慧开禅师有一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在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如果慧开禅师能活到今天,他这一偈该怎么写呢?
三
雪真的是越来越少了,这已是不争的事实。这几天一直在看热播中的《北风那个吹》,故事比较一般,但很喜欢里面冰天雪地的场景。雪真的是越来越少了,我竟然开始从电视上欣赏雪景,就像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瓶装的水成为了一种商品,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有了网吧,话吧,竟也有了氧吧。也许有一天,雪会出现在网络上濒临灭绝的事物那一栏里吧。
万家灯火,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外面下起了雪。九点半去查宿舍的路上,脚下感受着雪的存在,耳中传来学生们熄灯时最后的喧哗声。然后,世界就安静了下来。洁白的雪花平平静静地飘着,昏黄的路灯老老实实地睁着眼睛。我插着兜,不急不忙地走着。雪花都抢着奋不顾身地扑到我的脸上。它们是寂寞了吧?要不然为何这般怕人忽视了它们的存在。
查完宿舍回来的路上,雪依然在下,可是小了很多。
我仰望着高楼和高楼上方黑洞洞的天空,感到自己是这样的卑微和渺小。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喧嚣和浮躁。人们都很忙,忙着去争去抢,忙着侵略别人,也忙着防备别人的侵略。我不知道世界为什么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但我从历史书上知道,历史的车轮总是滚滚向前。我们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
回到家里,走到阳台,打开窗户,雪更小了,我想:无论怎样,天还在,雪还在,我还在,我应该知足了。这么痴痴的想着想着,再看那雪时,已然停了。
2009年2月23日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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