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下的老屋
一
一对久违三十年的老朋友,天才知道他(她)们是怎样找到了我的号码,打电话说从北京刚回来,要我晚上一定到他家聚一聚。我感到突然,未置可否。
那一天中午过后,天气仍是出奇的热,而天空中的太阳却在乌云的包裹中很难露出笑脸来。周围没有一丝风儿,我虽在自家庭院里的那棵老梧桐下乘凉 ,身上的汗水却唰唰的往下流,里里外外憋闷的慌。似乎一场天塌地泻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妻要到邻居家玩麻将,三缺一,门外喊了两三遍了。那里有东西南北风,可凉快了!
他们再次拔通了我的电话,我要婉言谢绝,可是他们不由我分说。我只得答应他们的请求,说:晚上如果不下雨我一定赴会。
我心潮澎湃,五内如炽,顿时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搅在一起一古脑儿的涌上心头。你不是曾多次咬牙切齿的对我说过,什么“尘心已做沾泥絮,不随东风上下狂”的话吗?我知道三十年来你们在京城一直都过得很好,无忧无虑的,好好的回来干什么?人才到中年,并非叶落归根时,老家没你们多少亲人了,着急着回来又有何为?你我早已是井水不犯河水,谁在谁山唱谁歌,老死不相往来矣,可今日又来撩拨,这是何说?
一阵轻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我抬头看看,一片儿太阳的笑脸挤开云层,穿过重重叠叠的梧桐叶儿,将光辉洒向人间,洒向大地。我忽然察觉到自己的渺小,想到太阳的伟大,倒有点无地自容了。
乌云不再翻滚着往来穿梭,却渐渐地变得稀了,薄了,淡了。阳光冲出乌云,天空和大地一下子明朗起来。我不顾炎热还是闷热,回到屋里便翻箱倒柜。凭着仅存的那点印象,我很快就在一个尘封三十年的旧箱子里找到了尘封三十年的她的那本曾让我一度心旌摇动而无法释怀但眼下看来却平淡无奇老得发黄且由于受潮而变得软塌塌的普通塑料皮日记本来。
她这本得以重见天日的日记,对于我来说,其中的诱惑自不必说,单那震撼人心的力量,就足以令人吃惊。我不由自主的打开日记,贪婪的读下去。她那娟秀的字迹依然可辨,字里行间充满了八十年代初期的生活气息和她的价值观、人生观。特别是一些闪耀着光环的爱情诗篇,还有一些浸着心血和泪水的晦涩的语句,如今看来还是那么生动、感人。那生动、感人的情景当然只有我自己才会产生,那晦涩的语言自然也只有我自己方可读懂。想想又想笑,难道做为日记原作者的她在理解的程度上倒不如别人了吗?是她写的不假,但假如她现在就在这儿,可以问问,她还会记得她写下时的心情吗?当时的她的确是刻骨铭心,不过三十年后的她究竟成了什么样子了呢?
她究竟成了什么样子了呢?我怎能够想象得出?
想来想去,倒是她那美得出奇的容颜和燕子一般轻灵的身姿,恍然眼前。
你还记得老一中那棵树叶茂盛的梧桐树吗?它是那样的出类拔翠,它可是咱俩初恋的见证啊。你还记得树荫下那间朴素无华的老屋吗?在我的记忆里它永远都是份外的亲切,那是因为它是我们一见钟情的地方啊。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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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一中,这所全县最高学府,属省、地、县三级重点中学,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制度以后,又焕发出迷人的光彩。一九八0年初秋,我和初中的同桌,抱着对未来的无限希望,均以较高分数踏上了这块向往已久的神秘的风水宝地。一中的大门朝北开,东侧帖着初中新生的名单,西侧帖着高中新生名单。大门前人山人海,大都是入校的新生。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就象过了腊月二十赶年集的一样。这样的盛景,真堪称空前绝后啊。我俩不顾满头大汗,挤到人群的前面,在西侧一张大红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啊,又分到一个班了!?”我俩兴奋的蹦了起来。
____“'啊,又分到一个班了?!”几乎是同时,又错落有致,好象男女二重奏,还有回音呢,几乎形成共鸣。
我俩正自高兴,忽然耳边飘来和合女声,便不由自主的循声观望,原来是一对靓丽的女生,就在身旁!似乎她俩和我俩有着一样的感觉,因为我从她俩兴奋中带有好奇的目光里找到了答案。我们下意识的相视一笑,还没等醒过神来,她俩就“咯咯”地笑着匆匆地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中了。
我俩一路穿过画有巨幅毛主席去安源像的主席台前的大广场,迈上了砖铺的林荫道。阳光透过梧桐树层层叠叠的叶子,一根根光柱照在身上。我解开衣扣,任微风吹进胸膛,一丝丝凉意涌来,我打了一个憻,笑到:“好爽啊”,话音未落,突然间又打了一个喷嚏,也就随口玩笑一句:“哎呀,这是谁家的大姑娘又想我了啊?”只听老同桌叽讽道:“哟哟哟,臭美吧你。我瞧你准是看上了刚才那个好看的。”“哈哈哈哈。”我有点被他无心的言中了,正自得意忘形,突然间瞥见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在一棵巨大无比的梧桐树下一扭又不见了!噢,感情是我班的报到处呀。只见那棵参天的梧桐下,散落着三三俩俩的人群,看来都是我未来的同学了。
这棵非同一般的大梧桐,有一搂多粗,能挡风遮雨,避署求凉,人见人爱。树下隐藏着我们班主任的办公室,办公室内有个套间兼做卧室和多功能室。我的班主任中等身材,高高的鼻梁上扛着一幅深度近视镜,遮不住的智慧在镜片后的双眸中闪闪烁烁。看上去还很年轻的他,言谈风趣、幽默。无疑是看上了我,他硬逼着我去给同学们发书。我自然不肯干,原因嘛很简单:我是来求学的,不是来玩耍的。我的目标是大学、名牌大学,不是来学习管理的,没必要节外生枝,浪费时间。可是这些话我只能是在心里面想想而矣,而不能随随便便的说出口啊。
“老师,您果真要赶着鸭子上轿?”
“果真!”
“老师,您果然要赶着鸭子上轿?”
“果然!”
“那好吧。咱先考清,瞎子跟着秃子走,先明后不争。要是书发错了,多了少了;名儿记差了,掉了丢了。可千万别怨我。都是您的事。”
“把心放你肚里吧,没事。别耍嘴皮子了,听话才是好孩子啊。别磨蹭了,快去干吧!”他一边说,一边把头扭向外边,向树荫下乘凉的同学们打招呼:“报完到的同学到里间去领书。”
我跟着他来到里间屋,等他一一交待明白后,小屋里已挤满了急着领书的人。我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倒还真有点力不从心了。虽然是秋,但署气未尽,不大一会儿我便浑身是汗。所幸的是,同学们一领到新书就急忙到教室去了。这样忙了一阵子后,逐渐的人便少了起来。
我松了口气,向外间屋笑道:“我看老师交给我的光荣任务完成以后,我也快该光荣了。”
“挺好挺好。哈哈。很快就会结束的,忍着点吧。”班主任看见我大汗淋漓,摘下眼镜递过一把芭蕉扇来。
我接过芭蕉扇,调皮的说:“谁结束我也不结束,我活得才上隐啊。”
“是啊是啊。”就是在老师刚刚接过话头的裆口儿,从摇动着的扇子缝隙中闪现出一个敏捷的身姿,随着一声清脆如铃的笑声,一前一后推拥着进来一对貌若天仙的美少女来。我的心猛的揪了一下,打了个激凌。我心中暗想,在梧桐树下一扭又不见的定是这其中之一了,倒底是哪个?那还用问吗?我略一思衬,扪心自问:我今天究竟是中了哪门子的斜?怎么思想老跑题呢?不务正业。只无奈一颗心咚咚直跳,不敢正眼相瞧,好象偷了人家的啥一样。我放下扇子,两手抱在一起用力握了几下,一阵“喀喀嚓嚓”的响。我定定神,见她俩个笑了,我也就笑了。
就在我正对面的那位女同学,个头适中,体态健美、轻盈;发着亮光的青丝理成朝气蓬勃的日本童式发型;流海轻垂,隐现着宽阔的前额,可想而知,内蕴是多么丰富;两眉舒展,似有双飞之势,眉梢常挂三分笑;二目荡漾,水中洞天喜自生;湾弯的鼻梁渐次挺高,似有一种天真的可爱;张口含笑,微露皓啮;两腮白里透红,眉头上滚下汗珠,沁香诱人。我忽然觉得自己如入仙界瑶池,要飘飘欲仙了。
虽然这是刹那间的事情,外人是不得而知的,但是从我与她目光相撞的那刻起,我就知道那撞击出的火花意味着什么。如果说垂首弄发,有几分尴尬的她,已使我终生难忘的话,那么,那一刻,那触电一般的感觉,将会成为我生命中的一种永久而不屈的动力。
也正是那一刹那,我的思想在飞跃。人世间有多少美好的东西正向你招手,什么功名利禄呀,一刹那间,都抛到了脑后。那可是人生当中可遇而不可求的双双真情流露啊。接下来的事情我有点模糊,但递书的时候,我的手在无意中挨着了她的手,有一丝淡淡的凉意,微微颤动着,令人心旷神怡,留恋忘返,回味无穷。那一刻,星晨逆转,江河倒流,山崩地裂。那一刻,空气缺氧,心跳停止,血液凝固。那一刻,呆若木鸡,形同白痴,已至忘我无人之境。
“哎哎哎,弄清了没有,弄清了没有。”她的同伴推推她,小声说:“后边还有人呢,快点。”
“嗨____咋得咧、咋得咧,你看我后边还有人吗?热死人了,还不快点!”听这话,我吃了一惊,抬头向外一望,果再无有他人!只道老同桌还在树下乘凉,谁知他早已进来,等候久矣。要不,他能发热急吗?
“难道我不是人吗?”班主任老师拉长腔调,一本正经的说。或许他也闻出味来,笑咪咪地扛着小眼镜,背着手儿,踱着方步,从外间屋走进来,一脸神秘气象。
“您是老师呀____”四人异口同声。
“哈哈哈哈哈......”五人异口同声。
三
“喀嚓”一声巨响,把我从记忆中惊醒。起风了,一阵阵怪风陡起,飞沙走石。我遥望天空,东南方一块浓云飞奔而来,一道闪电未落,紧跟一声炸雷,“嘎”的一下就象响在头顶上边。我知道离地面很近,直叫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狂风夹杂着噗噗哒哒的雨点子随后而至。我立刻收拾院中散落的东西,不时的抬头看看天,见打西北上又有无际的黑云低空而来,就赶紧往屋里跑,已是大雨如注了。忽见院子里咕噜着一层冰雹,我慌忙冒雨察看,甚是惊奇:那大的就象小酸枣,小的就象大米粒。真是活见鬼了!
风也住了,冷子也没了,雨却下的更大了。
麦收肯定用不了几天了。我知道,这叫断根雨。一般情况下,麦收之前总好有一场,大小说话吧。
我又想起她那本发黄的老日记来。还好,没有丢到雨中。我想,既然曾经过,又怎好忘却呢?既然曾经过,又何必忘却啊?我想,已然是那样回味无穷的初恋,更没理由忘却呀!仔细想想,三十年来,每当魂牵梦绕的那一刻,总是一再提醒自己:忘却忘却忘却,可又有那一回不是流着泪从睡梦中醒来?我在想,是所谓,还是无所谓,已逝去的情怀,青春不再!江水滔滔流不尽,今日君又来!如之何?如之何?如之奈若何?不图今生图来世,来世可否续前情?若得三生有重来,海誓山盟必重证,再历苍生!
此刻,倾盆大雨丝毫也无消停的意思,稳稳的倒也平静。我双手捧起老日记,犹如红卫兵手捧红宝书一样热血沸腾!我把它帖在心口,它会感受到我的心在如何跳动。它曾经在这里一度生根、发芽、开花、未果、枯萎。如今,我要把它重新植入我的心田,用心血来浇灌,让它在这里重新生根、发芽、开花、开花、再开花,永远不会枯萎和凋零!我蓦然想起临别时她念给我听的一首诗:
言之切切泪汪汪,汝心怎比吾心凉?当年两心相悦时,更有何人说相强?
可恨风云多变幻,少女情怀实堪伤!海誓山盟成过往,空说地老与天荒!
休把往事记心上,莫将柔情愁断肠!尘心已做沾泥絮,不随东风上下狂!
儿女情长君莫陷,热血男儿志四方。长江后浪推前浪,谨志数语望思量!
我吟诵、吟诵,一遍又一遍。忽觉鼻子一酸,“啪”的一声,一滴晶莹的泪珠早已耐不住性子掉在了发黄的日记上。
雨几乎住了,已经有了夜色的影子。但这赴约的事我看八九也要黄了。这时,串门玩麻将尚未归来的贤妻打电话要我去接。挂了电话,我摇摇头,苦笑着自言自语:“君不见斯雨已住矣,何必让人亲自去接方始回转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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