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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冯仙儿

时间:2011/7/8 作者: 乡村百年 热度: 88486
    光緒三十一年秋,七月,豫西豫东下了一场大雨,一连三天三夜不住点儿。那雨大得出奇,站在屋门口用铜盆往外一伸,立刻收回来,盆就满了。田地里积了几尺深的水,村庄里也上了水。可是因为河道年久失修淤塞不通,排泄不畅,结果酿成沙颍河、汾河、泥河、洪河,同时开口。霎时间,大地上汪洋一片,房倒屋塌,人为鱼鳖,尸体横流。
  
  项城、上蔡和汝南三县交界的地方,地处泥河,洪河之间,受灾更为严重,平地里都能行船。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从项营往西,一直到和店,因地势较高,留下了一块东西长不过十五六里,南北宽只有三四里,如同孤岛一般的狭长地带没有上水。成千上万的灾民一下子拥进了这座孤岛之上。村子里,野地里,到处搭满了庵棚,到处是无家可归的灾民,到处是哭泣声,到处是喊叫声,凄凄惨惨,真可谓是灾民如蚁,哀鸿遍野。
  
  后来雨虽停了,可水却一连住了半个月,还没有下去的迹象。毒日头火辣辣的烤着,水晒得烫手,地里的庄稼秆子全泡糟了,水面上的人和动物的尸体腐烂了。空气中散发着热烘烘的臭气,绿头苍蝇翁翁叫,成群的飞来飞去,赶也赶不走打也打不散,活人可糟灾了。
  
  水还没下去,就爆发了大瘟疫。开始得病是上哕下泻,接着是发烧身上红肿,过两天开始溃烂,流黄水,三五天后一勾头就没命了。这一带因人聚集太多,瘟疫迅速的蔓延开来。一传十,十传百,一挨着就是一窝子。好多人家都瘟死绝户了,淋贡醋的侯发财一家百十号人就是因此而死光的。
  
  人们谈瘟疫而变色,个个是颤颤惊惊,怕得要死,可又有啥办法呢?没上水的地方瘟疫都闹得这个样子,那上过水的地方井水都臭得不能闻了,更不用说喝了,往哪儿去哪?难道说老天爷要灭绝这些苦命的人吗?人们烧香拜佛拜菩萨求神仙,盼望大慈大悲的观音现世,可是佛主菩萨就是不肯显灵。人们真的绝望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被水淹死好哪,那样倒死得痛快了,死得干净了。如今逃无处逃,奔无处奔。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怎么办呢,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就在人们几乎绝望的时候,救星出现了!
  
  从和店那边过来个中年人,三十出头,高挑个儿,国字脸,浓眉大眼红脸堂,背上背个药箱子。一路走一路告戒人们,上树摘柳叶、枣叶、桑叶、桃叶、竹叶,下地剜马齿苋、节节草、灯笼棵、猪耳朵棵、莎莎草核子。树叶子草棵子洗干净,放锅里用水熬,熬得哝哝的,当茶喝。另从木箱子里拿出红的白的两种药面,对人们说,光哕泻的,只须喝那熬出来的水就行;发烧红肿的,用熬出来的水加白药面儿洗,溃烂流水的,加红药面儿洗,熬出来的水自然也要喝。轻的见天喝两次,重的见天喝三次,洗三次,连用三天即可治愈。没有传上瘟疫的也要喝,防备再染上。
  
  这中年人走一村,方子传一村,见一个,拿药治一个。三天工夫,从和店治到芦村,从芦村治到大魏寨,最后落脚到项营。他是传了方子就走,给了药面子就行,一文钱不要一点东西不收。别说,这方子还真灵验。哕的泻的喝过这水不哕不泻了;发烧的红肿的,喝过洗过烧退了肿消了;溃烂流水的,喝过洗过,黄水不流了,烂处结痂了。
  
  人们相互传递消息,说这个大夫是观音再现、菩萨显灵,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问方的、求药的、拜谢的、感恩的络绎不绝,先生虽应接不暇,却仍旧热情无比。
  
  其实这人既不是观音,也不是菩萨,而是一名很了不起的中医大夫。他姓冯,叫冯学思,家住汾河北冯家营,自幼热心医学,自学成才,经历得多了,也就成了名医。水前因去蔡沟为人瞧病,水来后不能回归故里,逃水逃到和店。见这里发生了瘟疫,就施展自己平生所学,立即为人们消灾祛病。治病治到项营,见项营以东全部上水,树木草棵全部淹死,无法儿就地取材,只好留在此地,收集树叶草棵,好为东边的人治病。人们见他药到病除,妙手回春,恰如神仙从天而降,于是就尊称他为冯神仙,后来他年高寿长时,就敬称他为老冯仙儿。说来也巧,老冯仙儿的夫人带着三个儿子,在水前要去庙湾看亲戚,走到项营遇水无法儿南行,就暂时留在此地。这时他们夫妻父子相见,悲喜交加,真有隔世之感。
  
  这里多少年苦无良医,人们就求他留在此地,开药铺为人们治病。老冯仙儿想想,反正家里的东西都被水冲跑了,眼下妻子儿女都在这里,也就答应了人们的要求,在项营安家定居开起药铺来。
  
  冯神仙开张的第一天,全村人都来助兴,一阵鞭炮响过,从人群中走出一个叫王汉廷的中年人,来到冯神仙面前,脱了光脊梁,一手按住肩膀上的一个大包说:“先生,你给我看看这是个啥疮,贴了好多消散膏药吃了好多小三药,就是不见轻。”冯神仙摸了摸那个大包,不红不肿,一张薄皮包裹着,软呼呼的,里边隐隐似有东西在动,问道:“疼不疼?”“不疼。”“痒不痒?”“痒,痒得很!白天黑夜都痒,痒得叫人受不了。”“多长时间了?”“快年把子了。”冯神仙想了想,说:“这不是疮,我估计是个虱包,切开就好了。”王汉廷说:“先生,就按你说的动手吧!不痒就好受了。”
  
  冯神仙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尖刀,往那包皮上轻轻一挑,只见里边格攘攘的乱爬乱动,嫩白中带着血红,果然是一包虱子,看得人心里都直发痒。冯神仙拨出虱子,病人问:“先生,要不要吃药?”冯神仙说:“只破点皮,也没流血,无需吃药。”“先生,需要多少诊治费?”冯神仙呵呵一笑说:“不吃药,也不要钱。”病人说:“先生高明,我找了好多先生,都说不出来是啥疮,先生却一下就认出来了,高明,高明,实在高明!”助兴的人看了,无不啧啧称赞。
  
  才给这个病人看过,从人群里又走出一个妇人,还拉着个孩子。大家都知道这女人姓张,孩子叫李连成,七八岁,瘦弱不堪。张氏说:“这孩子经常发烧干呛,老喊叫嗓子疼,年把子了,方圆转圈的先生看过来了,吃的草药都有几大背筐了,就是治不住病,先生,你给俺看看,这孩子得的到底是啥病啊?”冯神仙诊诊脉,病在上三焦。让孩子张开嘴看看,只见喉咙充血红得像鸡冠,咽喉口下似有一个小黑点,就问:“孩子的病前吃过什么东西?”张氏想了想说:“得病前吃了几块西瓜,第二天就喊叫嗓子痒,后来疼,再后来发烧。”冯神仙点点头,弄了半两麻油让孩子喝下去,然后对张氏说:“打他!使劲打!”
  
  张氏疑惑的看了看冯神仙,道:“冯神仙,让你给孩子看病哩,咋叫我使劲打孩子啊?哪有这样当先生的呀?”冯神仙笑笑说:“你相信不相信先生?相信先生你就使劲打,不相信这病我治不了。”张氏听了这话,忙说:“咋不相信先生?”冯神仙说:“相信先生就使劲打,把他打哭!”张氏无奈,只好举起巴掌在孩子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孩子没哭,想跑。冯神仙说:“抓结实打呀,使劲打,打哭!”张氏使劲打了起来,孩子终于哭了。冯神仙说:“再打,再使劲打!”张氏忍着泪再使劲打。
  
  孩子受疼不过,跑又跑不掉,嚎啕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噘起来了:“狗鸡巴先生,王八蛋先生,先生是个大坏蛋!”冯神仙听了不但不恼,反而笑嘻嘻的说:“骂得好,再使劲打!”张氏又狠狠的打了几巴掌,孩子哭着噘着,突然呛了,弯腰吐了起来。冯神仙急忙用力拍了拍孩子的后背,孩子再吐,终于“咔”的一声,吐出了一个黑黑的东西。冯神仙捡起那黑黑的东西一看,说:“连成他娘,你看是啥东西?”张氏一看,惊奇地说:“西瓜子儿?”
  
  冯神仙说:“孩子的病就是这个西瓜子惹的祸,它卡在喉咙口下不去出不来。常说肉里面不能掺假,有这个西瓜子儿,还不起大祸?起了祸必定要红肿发烧!吃的药再多也消不掉这个西瓜子儿,就只有经常发烧了。治病就要找病根,只有想办法让他吐出这个西瓜子儿,祸根一除发烧就好治了?”张氏感激的说:“先生真有本事,一眼就看到了病根,没想到使劲打孩子也能治好病!先生,孩子的病根除掉了,给您拿多少钱啊?”冯神仙说:“没有用药,拿什么钱?孩子的病好了,你们回去吧!”
  
  首战告捷,再战连胜!没用一味药,仅仅靠一把刀子,几巴掌、半两麻油就治好了两个长期病号,还不收诊治费,冯神仙简直是门缝里吹喇叭——鸣声在外了,一传就是好几个村子。一时间,三里五村来找冯神仙看病的络绎不绝,人来车往,门庭若市,冯神仙不慌不忙的来一个看一个,来两个看一双,都说先生看病看得准。消息再往外传,方圆几十里都知道项营有个冯神仙,找他看病的车流成河了。
  
  在那个时代,穷人多富人少,土地钱财高度集中在富人手里。穷人家有了病瞧不起先生,吃不起药,就硬挺着,常常是小病拖大,大病拖倒,再想治也就来不及了。老冯仙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给人治病,可是开药铺也不能光赔钱把?为此他曾苦思冥想,寝食不安。思考多日,也真叫他想出个好办法儿来,那就是穷汉子吃药富汉子打钱。
  
  所谓穷汉子吃药富汉子打钱,是说开药铺还是要赚钱的,不过赚的不是穷人的钱,而是富人的钱。有钱人来瞧病,尽量多开好药名贵药,多开几济药,药价高药量多自然有赚头,病人自然也高兴,请大夫到家瞧病另加出诊费,病人家属也乐意出这个钱。穷人来瞧病,尽量不开药,出个偏方儿就能治住病,非开药不可,也只是开上三五味低价药,照样也能把病治好,出诊也不加出诊费,这就不需要花钱或者少花钱,穷人自然也高兴。实在没钱的也让你吃药,拿不出来该走请走啦,啥时候有钱啥时再还,还不起拉倒,再来瞧病照样瞧。其实这种穷汉子吃药富汉子打钱的法子并不是老冯仙儿发明独创,可是他对这种法子却发挥得淋漓尽致。
  
  夏秋之交,小孩子肯拉肚子,找老冯仙儿瞧瞧去,老冯仙儿就说:“不用吃药,到集上买半斤狗肉,吃吃就好了。”要是半斤狗肉也买不起,或者小孩子还不会吃东西,他就让你到苇棵里找些拉拉秧,熬水给孩子洗脚,先洗脚底板儿,止住了就别洗了,止不住再往脚面上洗,再止不住再往脚脖儿上洗,至多只能洗到腿肚子。要试着洗,一次不要洗得太高,洗得高了,又拉不下来了。
  
  夏秋之交,蚊子特别多,发疟子也就特别多。治疟疾,金鸡纳霜是最好的药,可价钱高得怕人。穷人家吃不起,来找老冯仙儿瞧,他说上椿树摘些椿翎子(方言,椿树的种子,成嘟噜的生长,很像鸟翎)来,剥出里边的仁儿,几岁吃几个,一天吃两次,连吃三天。千万别多吃,吃多了热性太大,人受不了,可也别吃少了,吃少了管不住。
  
  谁家的媳妇生了孩子没有奶,那可是一件大事情,那时候没有奶粉,怎么办?找老冯仙儿去吧!老冯仙儿还真有办法,说到集上买个气猪蹄儿(杀了的猪,褪毛前,割口儿往猪皮里充气的那只蹄子),再加上一把胖胖腿(即王不留)煮熟,连汤带肉都吃了。要是气猪蹄儿买不到,就在煮培蓝叶子的锅里煮几个鸡蛋吃吃也行。
  
  心里有热了,找他瞧瞧,他说剜几棵猪耳朵棵熬茶喝;头晕了找他看看,他说找个胎驴蹄子煮水喝;长个小疮儿,找他,他说找点儿蒜秸子熬水洗;冻着了,找他,他说弄几斤醋在屋里闭紧门窗熬着熏熏……方子多得很,况且这些方子都是就地取材,药到病除,一用就灵,根本用不着花钱,并且简便易行,来得快治得好。
  
  在人们的心目中,老冯仙儿简直就是万能的神仙!没有他治不了的病。大家送他一个外号“一把抓”,可是更多的还是叫他冯神仙,老冯仙儿。于是附近的老百姓就传出了这样一句口头禅:有病了,咋不找老冯仙儿去?甚至谁有了其它难办的事情,也有人说俏皮话:找老冯仙儿去!
  
  俗话说,病怕无名,疮怕有名。意思是说没有名的病难以下药,有名的疮不好调理。项营西边有个专门瞧疮的先生,医术也非常高明,一般的小疮热疖子根本不在话下。就是那些有名的恶疮,比如缠腰蛇呀、冲天炮哇、人面疮啊、搭背疮啊,经他调治后,没有瞧不好的。这位先生虽然手段不凡,可就是有一样不好,那就是手稍子太长。他瞧疮,从不用膏药,纯吃中药。因为贴膏药不好要钱,就是要钱也不能要得太多。吃中药就不同了,吃药你就得打钱,何况他还好用名贵药,说好药好的快。吃他的药,没有三剂药你好不了疮。头一剂药吃下去,不轻不重,即不消肿又不去疼,你当然还得去找他。二剂药吃下去,肿得更厉害疼得更狠,眼看要发火,你才得去找他哩。三剂药吃罢,才能消住肿止住疼,不两天就没事儿了。这三剂药下来不得半拉猪,也得一只羊。穷家小户怎么承受得了呢?可是你不找他又不行,别的先生只会瞧病,不会治疮。走的路子不一样啊!
  
  老冯仙儿来到这里以后,知道了这种事情,心中很不高兴,说当郎中的职责就是治病救人,咋能光钻进钱眼儿里去呢?得讲点儿医德呀!于是就和那个先生对着干起来。他细心选药料,精心调配熬制成各种膏药,以待对症下药,可是他瞧疮又轻易不用膏药。不少人长疮找他瞧,他常常让你找些瓜把子、茄杆子、冬瓜皮、西瓜秧等什么不值钱的东西,烧成灰儿、擀成面儿,香油一和,一天抹三遍,三天就能好。这些东西都是有季节性的,找不到的时候,他说拿生锈的刀放在磨刀石上磨,用磨出的铁锈水抹,抹几遍也能治好你的疮。非用膏药的时候,拿个鸡蛋他就给你掐上一大截子,摊在布上,用火烤烤,展成片儿,贴在疮上,不几天就好。
  
  中医看病,讲究望闻问切,老冯仙儿看病就有些神了。看一眼病家,不待你开口,不用号脉,就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你得的是什么病呀,如何得的呀,寝食如何呀,感觉怎样呀,都说得一清二楚,就如同他亲见一般。随手开个方子,就能保你药到病除。
  
  有一年项营附近发生了小瘟疫(流行性感冒),远远近近的病人慕名而来,好像赶庙会一样,真有门庭若市之感。旁人看来像是有些应接不暇了,可是老冯仙儿却不慌不忙,先让病人在大门外排队,自己在过道里摆了张桌子,坐了一把高腿儿椅子,让病人一个一个从桌子跟前走到院子里,再从院子里一个一个走到大门外,报了名字,接着就一个一个的开方子,开了方子就让病人去取药。病人说,先生还没给我号脉呢。老冯仙儿说,不用号了,只管让徒弟给你拿药就是了。
  
  病人一来几十个,得的病又差不多,可开的方子拿的药却不尽相同。病人不解,问是为何,老冯仙儿说,得病原因相同,但各位病家身体条件不同,表里虚实,阴阳寒热也就不同,方子当然也就不同了,只管回家熬药吃,不须多问。果然病人回去熬了药吃,再没有回头瞧二趟的。病好了,还来干啥呀!即使有回头的,也是来谢先生的。
  
  老冯仙儿精通医道,当然也擅长针灸。常见病,出个偏方,开几味药,吃吃就好了。碰到疑难杂症,针灸就用上了。病得的古怪,针扎得也稀奇,明明是老寒腿,他偏偏扎手面,明明是五脏六腑的病,他却扎脚底板儿。那针有粗有细有长有短又铜又银,进针的时候也有快有慢有深有浅。进针后,又是捻,又是弹,酸沉麻痒感觉各不相同,叫你吸气你吸气,叫你吐气你吐气,疼痛酸麻等不适立马就能见轻。有人说,老冯仙儿扎针真神,哗哗三针当时见轻。当然这是夸张开玩笑,哗哗的扎针岂不成了拍巴掌,谁能受得了。其实也就在拍巴掌的工夫里,病就治得差不多了。
  
  给小孩子用这样的法子扎针就不行了。你想想那明晃晃亮闪闪二三寸长的针一下子扎到肉里头,哪个不怕呀?硬要扎针,孩子会叫会喊,甚至会噘人。可是该扎针的时候还得扎针,不过用的针不同,扎的方式也不同。农家的孩子吃东西不讲究,好肚子疼。肚子疼用药不见效,就是见效,孩子也不愿意喝那苦药水子。找到老冯仙儿,他有办法。他伸出两手,反着正着让孩子看,没一啥儿罢,哄着孩子说:“别怕,不给你扎针,我给你掏掏耳朵眼儿好不好?掏掏耳朵眼儿就好了。”
  
  孩子听说不扎针不吃药,只掏耳朵眼儿,就乐意了。他趁孩子不注意,从衣兜掏出一根钝头的小棒棒,在孩子的耳朵轮里边轻轻的画来画去。痒痒的,孩子觉得很舒服,就任他摆布。先是画,接着点,点到一个地方,用手指捻捻那小棒,并且问扎针疼吗?孩子说不疼。他扎着问着肚子还疼吗?孩子说还疼,他就换个地方再点再捻,再问还疼吗。孩子说肚子不疼了,他就不再点了,也不再捻了。对孩子的父母说回家吧,没事儿了!孩子来的时候,疼得翻身打滚的哭闹,走的时候活蹦乱跳欢天喜地。孩子的父母还在感激道谢,孩子早就跑得远了。孩子再肚子疼了,也不怕他,哭着闹着要找老冯仙儿掏耳朵眼儿。有时候,孩子见了他,肚子不疼,也说:“神仙爷爷,给我掏掏耳朵眼儿罢!”老冯仙儿疼孩子,就拿糖果麻花给孩子吃。
  
  老冯仙儿瞧病瞧得准,下药也是恰如其分。按他的话说,是药三分毒,用多了对病人没好处,用少了药性不够,还得吃,就多花钱了。所以人们说他治病是“一把抓”。
  
  有一次来了个病人,面黄肌瘦的,胳膊腿儿细得像麻杆儿,皮贴着骨头,肚皮薄得如同仿纸纸儿,透着亮儿。这人说经常肚子疼,已经有三年了。老冯仙儿给他把把脉,却没啥病;听听声音,少气无力的;问问饭食,说比个好人吃得还多;摸摸肚子,肚里疙疙瘩瘩的,像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贴着肚皮听一听,里边似有什么东西丝丝拉拉在发响;翻开下嘴唇,见有个扁豆大的小疙瘩。
  
  老冯仙儿心中有数了,沉思了一会儿:“你这病吗,”还没容老冯仙儿把话说完,那人就赶紧问:“我这病怎么样,得的可是啥病啊?”“老冯仙儿说:“倒是没有啥病。”“啥,没病?”病人疑惑的问。老冯仙说:“是没啥病。”病人不满意了,问:“没病我能装病吗?”老冯仙儿说:“不是说你装病,是说你这不是病,是虫!”“是虫?”“是虫!你肚子里已经生满了虫子,你吃下的东西全被虫子张着嘴儿接走吃了,你啥时候能吃胖会有劲儿啊?想好病,得打虫。”病人服了,对老冯仙儿说:“我这病找了好多先生都没瞧出来,算是冯先生你给找着病根儿了,那就请冯先生开药罢!”
  
  老冯仙儿想了一会儿,从一个木箱子底儿上拿出一包药,用戥子一称正好二钱,给了病人,说:“这药只能你自己吃,别人谁也不能挨,挨着了必死无疑。”病人问:“啥药?”老冯仙儿平静的说:“砒霜,二钱。”病人大吃了一惊,说:“砒霜!还不毒死人哪?”老冯仙儿还是平平静静的说:“你这种病,非得砒霜不行,二钱少一点儿都不行。”病人有点儿不相信的问:“吃死人了咋办?”老冯仙儿说:“这种病以前我治过,要是死了人我给你偿命,”接着又说,“吃药前先饿三天肚子,茶饭不能进一点儿,一次必须吃完,一定要吃完。”老冯仙儿又特别安排了一声。病人接过药,半信半疑的走了。
  
  第五天,那病人又来了,喜气洋洋的说:“先生果然不凡,真是神医,早上吃的药,下午就打下来了,一下子打下来一百多条,根根都这么长。”说着还用手比划着。老冯仙儿一听,有些生气的说:“药吃完了吗?”“没有,我怕毒性大,只吃了一半儿,这不,虫子都打下来了。”病人高高兴兴的说。老冯仙儿听了,叹了口气说:“自作主张!看来你还得受三年苦。”病人忙问:“咋回事儿呀?”老冯仙说:“咋回事儿?你肚子里生满了虫子,少说也有三百条,你这边儿吃了饭,那边儿就虫子接走吃了。让你饿三天,它没东西吃了,见啥吃啥。二钱砒霜吃完,根根虫子都能打下来。你偏偏不听医家的话,自作主张,只吃了一半,虫子也只能打下来一半,那一半儿虽没有吃着药,可闻着了药的气味儿,熏了个半死,过些时日还能反应过来。再生虫子,虫子生虫子,比以前还贪吃,还不照样闹你!”
  
  病人吃了一惊,急忙问:“那咋办哪,不哩,我把那一半再吃了?”“不可,不可,”老冯仙儿急忙拦住说,“一次吃完能杀虫,分两次吃就毒死你了。”“因为啥呀?”“因为啥?你想想,那熏个半死又反应过来的虫子,学能了,再用药它就不吃了,药在你肚子里没地方放,不毒死你毒死谁?”“那,那,那该咋办哪?”“只好等三年再用这方子了。”“不等三年不行吗?为啥要等三年哪?”“虫子的寿命短,三年后,老虫子都死了,隔了几代的虫子没吃过药,再用药才能灵验。”
  
  病人服气了,三年后又来找老冯仙儿配了二钱砒霜吃下,虫子一下子打下来四百多条。又半年后,那人来谢老冯仙,看看脸红润多了,瞧瞧身上有肉了,听听说话有力多了,问问身体有劲儿了也能干活了了。老冯仙儿说:“瞧病就得听医家的,不听医家的就会坏事儿。”那人说先生教训得是。
  
  老冯仙儿看病,也不全是坐堂等病人,而是趁病人少时,农活儿忙时,不断挎着他那药箱子四乡走动走动,送医上门儿。碰到病人,能扎针治疗的,决不让你吃药;临时需要用药的,就从他那个木箱子里拿点药面子,或抹或吃。非要开药的,就开个方子让你去家中拿。对于穷家小户的,从来没收过出诊费。他那个木箱子简直就是个百宝箱,里边瓶瓶罐罐几十个,上边也没有标记,全凭他的记忆给你倒药面儿,只要一用,就能好你的疮,治住你的病。
  
  有一年麦子快熟时,老冯仙儿来到范庄。一进庄就听见有人哭,没灾没病的,哭个啥?他就顺着哭声来到一家门前,见有好多人出出进进,院子里摆着一口薄皮儿棺材,是像死了人。问问旁人,说是这家媳妇要生孩子,是头胎,孩子才露个头,产妇突然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瞪,说不中就不中了。唉,可怜那,这一死就是两条人命啊!再问有多长时间了,说一个时辰还不到。老冯仙儿连忙把药箱子靠墙一放,顺着人缝儿挤了进去。进屋一看,当门儿放了一领灵箔,再往西间里看,死者已经换了殡衣,几个人抬着正准备往当门儿灵箔上放。
  
  老冯仙儿挤到跟前,看看死者躺过的地方,留有一片血迹,用手指蘸了一下,还鲜红鲜红的,似有微温。人还没有死!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他连忙喊:“放下!放下!别动!”这一喊,人才看到他,纷纷说“冯神仙到了,救命的神仙到了。”也难怪,刚才人们只顾忙死者,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谁也没想到老冯仙儿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会在这个时候从天而降不请自到。死者的婆婆连忙跪倒,哭着说:“冯神仙,快救救俺媳妇吧!”因为老冯仙儿的名声太大了,人们一直这样称呼他,把他当成能起死回生的菩萨看待。老冯仙儿也顾不上客套,只说了一句:“起来,起来,先看看再说。”
  
  老冯仙儿让人们放下死者,上前把住死者脉口,号起脉来。手虽凉,但不是冰凉,还软软的,摇摇胳膊,还能活动。内心暗暗的说,或许有救。刚才听人说,才死不到一个时辰,就觉得有了三分希望。见血鲜红鲜红的,已有了五分希望。这一号脉,已觉得已经有了七分希望,虽然脉象踪影全无,但似乎觉得有种沉重的东西压在上边。看看眼,瞳仁儿还没散,已感到有了九分希望。听听喉咙,似有细微的叽叽之声,已有了十分的把握。忙取出银针扎在痰中穴上,不停的捻动。死者的婆婆哽哽噎噎的问:“冯神仙,媳妇还有救吗?”老冯仙说:“有点希望,可是也得看她的造化了。”死者的婆婆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说:“有救就好!有救就好!真是谢谢活神仙了!”却不知“造化”是何意。可是只见老冯仙儿运针多时,却不见死者有任何动静。
  
  老冯仙儿把死者的丈夫叫到跟前,说:“是痰厥,快捏住病人鼻子,嘴对嘴,使劲儿吸!”死者丈夫没敢迟疑,伏下身子,抱着死者的头,捏着死者的鼻子,撮着腮,使劲儿吸了起来。吸了几口,啥也没吸出来。老冯仙儿一边运针一边说:“再使劲儿吸!”又对死者的婆婆说:“恁娘,喊!放大声喊!”婆婆才四十刚出头,拖着很响很脆的声音喊道:“小段儿——来家来!小段儿——来家来!”婆婆一声接着一声的喊,丈夫一口接着一口的吸,突然“咯叭”一声响,如同踩烂一个鱼尿泡,一口粘痰终于被吸了出来。病人发出了轻轻的呻吟声,啊!死人又活过来了!
  
  老冯仙儿又在病人的双腿双脚两个脚底板儿上扎进了几根银针,出去从木箱子里的一个红瓷瓶中倒出一点儿红药面儿,用温水调了调,给病人灌了下去,说道:“快叫接生婆!”病人这时已经完全清醒,也有了力气,老冯仙儿拔去银针,叫几个女人把产妇抬进里间,摆摆手叫男人们跟都着他都走出去。
  
  不一会儿,就听见产妇撕心裂肺的一声喊,接生婆隔着窗子说:“谢天谢地,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儿。”产妇重重的呻吟着,却听不见孩子的哭声。接生婆慌慌张张的跑出来,说:“冯神仙,孩子没气了。”老冯仙儿连忙进屋,说:“快把孩子抱出来,让我瞧瞧。”接生婆递过孩子,只见孩子嘴唇乌蓝青,气若游丝,老冯仙儿说:“无妨!”随即左手掂起孩子的两只脚,头下脚上,用右手先轻轻的拍拍孩子前胸,再拍拍拍孩子的后背,连拍两遍,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人孩子都保住了,人们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产妇的公婆丈夫扑扑通嗵给老冯仙儿跪了下来,嘴里不停的念叨:“谢谢活神仙!谢谢活菩萨!您真是大慈大悲的活观世音活菩萨!”老冯仙儿连忙拉起一家人,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说:“还好,还好,对大人来说,停的时间还不算太长,要是过了两个时辰,恐怕就没救了。对孩子来说,时间就太长了,差点儿送了他的命。”产妇一家人再次千恩万谢,再次感谢老冯仙儿的大恩大德,又是送红包又是留吃酒。老冯仙儿再三推迟,即不收礼,也不吃酒,非常谦恭的说:“治病救人,是医家理所当然。要说功劳嘛,还要感谢上天,是老天爷不肯收她们母子归天。”产妇一家无奈,只好请老冯仙儿给孩子起个名字,老冯仙儿说:“那好哇,起个什么名字哪?”想了想,又说:”孩子和她娘命大福大,死而复生,这个孩子,就叫‘复生’吧!”“复生!”多好的名字呀,是老冯仙儿给她母子俩复的生!
  
  冯学思五十岁的时候,乡亲们已经开尊称他为老冯仙儿了。尽管这样称呼,这不过是在乡村野店小有名气罢了,三五十里地以外就没人知道他了。能够使他扬名县城的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当时汝南县城二龙里有一个杨姓富商,他的夫人染上了伤寒病,请了县城里的无数名医诊治,不但没治好病,病情反而越来越重,竟有随时要撒手人寰的样子。情急之中,杨富商从一个朋友那里听说项营有个人称老冯仙儿的土郎中小有名气,无奈之下就用轿车子把他请到了汝南。
  
  经过诊断,老冯仙儿说:夫人之病有救,只是以前吃的补药太多,必须改换方子。杨富商称是,问用何方,老冯仙儿说:先泄后补再治病,需要三月,只是我家中还有药铺需要料理,不能在此专为夫人调理。富商说这好办,本人出资,在这里为你开一间药铺,家中之事交给徒弟们就可以了。老冯仙儿也想在县城扬名,就答应了富商的建议。药铺开了门,自有病人来。开始老冯仙儿只不过是看一些伤风感冒之类的小病,人们还不相信这个乡村土郎中的本事。三月过去,夫人的病彻底痊愈,人们才算看到了老冯仙儿的本领,前来求医者络绎不绝,可谓是门庭若市。就这样,老冯仙儿在汝南开了五年药铺,拯救无数生命,如若不是家中出事,恐怕他这一生都离不开汝南县城了。
  
  老冯仙儿救死扶伤,救人无数,名气大了,银钱就像河水一样哗哗哗的往他家里流。挣了这么多银钱,老冯仙儿却不置买田地,他说,只凭本事,挣来的钱财吃喝不完,何必置买田地自找麻烦?老冯仙儿不置买土地,也不放账,他要这么多钱财干什么,而是用来施舍穷人,用来办公益事业。对待穷人,吃药不收钱,冬舍棉衣夏舍单,遇见灾年搞赈济。桥坏他拿钱修,路坏他出钱补,请来知名学者办学堂,校舍薪水他全出。所以老冯仙儿平时手中也只是小有结余。
  
  就在他在汝南开药铺开到第五个年头,沈丘县莲池乡有一伙儿土匪,听说老冯仙儿很能挣钱,就把他的八岁长孙留芳和一个邻居幼童绑了票,留下字条让他到莲池去赎人。老冯仙儿来到莲池见到土匪,土匪搞了一个圈套,把留芳和另一幼童关在隔壁,以鞭击打棉花包,让其他幼童装做哭叫声,这边力逼老冯仙儿拿出三万大洋。老冯仙儿心疼两个孩子,说:不要再打孩子了,你们这样做不就是为了银钱吗?我一生挣钱无数,又都随手撒了出去,现在让我拿出三万大洋确实难办,这样吧,你们把两个孩子放了,我在此地开药铺做人质,挣的钱是你们的,什么时候三万大洋挣够了,你们再放我,行不行?土匪也听说过老冯仙儿的为人,不照他说的办徒落一个杀人名声,也难得到一丝一毫的好处,就同意了老冯仙儿的请求。
  
  两个孩子回家以后,老冯仙儿果然在莲池开了一间药铺,当起了坐堂郎中,一干就是三年。三年里,老冯仙儿依然奉行穷汉吃药富汉打钱的原则,拯救了很多生命。土匪嫌他挣钱慢,他说:救死扶伤是我们行医之人的最高原则,如果嫌我挣钱慢,你们就把我杀掉好了,我可不愿意这样给你们挣钱。土匪没法,只得任其作为。三年里,老冯仙儿经常向土匪宣讲仁义道德,劝他们改恶从善。也许是水滴石穿的缘故吧,土匪终于被感化,三万大洋没敢装进腰包,也学着老冯仙儿救济了穷人,自己也金盆洗手,规规矩矩的做起了良民。莲池事了,老冯仙儿思乡心切急着要走,莲池乡民依依不舍,上万人痛哭流涕把他送上归途,可谓是盛况空前。
  
  要问老冯仙儿哪来的那么大的本事,这里必须补记一笔。他祖辈世代务农,没出过一个读书人,常常受人欺负。小学思十来岁的时候,其父觉得家里没个读书人不行,在家境并不宽裕的情况下,决心让小学思读书参加科举。小学思极为聪明,书只要老师教一遍,就能记住,一年就把蒙学童子课程读通了。二三年里就把四书五经通读完了。许多比他大比他入学早的学生,都被他远远的甩在了后边。
  
  一年,先生得了急病,大声喊叫肚子疼,疼得翻身打滚嚎叫不止,请了个郎中看来病,扎了几针,一济药吃下去,先生的病居然好了。小学思觉得神奇,就丢掉了八股文制艺,开始迷恋上了中医学药书,以至于达到了入迷的程度。父亲的愿望是要他走读书科举取士的路子,现在他却突然迷上了医学,这以后还怎么做官,还怎么光宗耀祖?父子二人的愿望大相径庭,父亲干涉起儿子的爱好,劝说了几次,小学思一句也听不进去,仍然我行我素。父亲说,你不愿意走科举取士的路子,读那药书有什么用,回家干活来吧,小学思只好回家劳动。
  
  小学思弟兄六个,他最小,家里的土地不多,不够父兄们干的,他的任务就是拉大筢子搂柴禾。拉筢子搂柴禾,筢杆头上束一根长绳子,后边连着筢子,绳子挎在肩上和腰里,只需要一直往前着拉走就能搂到柴禾了。对中医学已经痴迷的小学思,拉着筢子读起了药书。每天既可以搂两大捆柴禾,又可以看几十页药书,干活读书两不误。他的记性好,一二年的时间里,就把《伤寒论》、《医宗金鉴》、《本草纲目》、《千金方》等重要医学书籍读了个遍。他的悟性也好,书中所说的药性药理、病因病源、临床诊治、对症下药等,他马上就能联系现实。遇到一般的病人,能把他们患的什么病,怎么样患的病,需要用什么药,说个八九不离十。病人按照他说的方子去抓药,大多能收到药到病除的效果。这就更加奠定了小学思学习医学的信心。这时的老冯仙儿才刚刚十八岁。
  
  过去,行医之人虽然能治病救人,可是其社会地位却很低,往往被读书人看不起,所以行医之人很少,名医就更是凤毛麟角了。年轻的小学思开始把药铺牌子挂出来的时候,附近百姓并不认可。原因很简单,他太年轻了,才十八岁,嘴上没毛,办事牢靠吗?有病也不敢轻易让他看。
  
  当中医,靠的是望闻问切,望的基本功就是察颜观色。小学思聪明至极,怎么看不出百姓对他的怀疑。既然走上了行医这条道路,就不怕这一点。你不来找我看病,我去找你看病还不行吗?他主动来到病人家里,遇上有钱的,就给你开济药,说:吃个试试,好了病再给钱,不好不要钱。遇上没钱的,就开个土方子。这一招果然灵验,无论是吃药的还是用土方的,吃罢用罢病都能好。人们对这个年轻的小郎中刮目相看了,无论是什么病都来找他看。
  
  年轻的小冯先生靠行医开始有了收入,他的第一笔收入就拿来买了药书,书越买越多。过了一段他有一种感觉,纸上得来终觉浅,不得真传事难全。没有名医指点,许多疑难杂症还拿不准,更不敢随便乱用药。既然走上了行医这条道,不能一辈子只看那些头疼发烧感冒拉肚子吧?要想成为名医,必须拜师学艺。可是人们把行医看作是一种手艺,艺人最保守,不是亲生儿子是不会把手艺倾囊相授的,就是教徒弟也要留一手,谁会把绝招妙方轻易送人。学医又不比学习其他手艺,没有个十年八年是出不了师的。自己这么大了,怎么能等这十年八年呢?必须快一点学习。
  
  怎么学呢?乡村名医少,县城大药铺有的是,可是直接到人家药铺里去请教,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肯定要吃闭门羹。你不教我,我还不会偷吗?偷学手艺可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为此,小冯先生常常隔三岔五的早早起床,怀里揣个馍就往项城、上蔡、汝南等县城跑。路上,专门找那些进城看病的,遇不到这一天就算白跑一趟了。遇到了,就主动上前打招呼。一边套近乎一边问病人的病是怎么得的,找谁看过,吃过什么药。一边问一边思考,如果是自己给他诊治,该怎样调治,怎么样用药。到了县城,他装作病人家属,随着病人进药铺。大夫看病,他一言不发站一边,听诊断,看开方,然后先生说的、出的方子,和自己的想法相对照,评判一下各自的优劣。再不然就装作什么都不懂,提一些可笑的问题。名医不防,什么都说,他就暗暗记在心中。去一次县城,可以学习一种病的治疗。他每年都要把这几个县城光顾个十遍八遍,每年都能学到很多种奇招妙方。三年下来,冷暖交换寒暑往来,他苦没少吃,路没少跑,本领却渐渐的增加了,居然在家乡小有名气了。来项营之前,各种疑难杂症都能医治了。
  
  但是,被人称为老冯仙儿的时候,也有他治不了得病。食道癌,农村过去称噎死病。得了这种病,十个有十个治不出来,先是吃不进东西,再是茶水不进,最后活活的饿死。不要说过去,就是现在也没有哪个医生敢说治一个好一个。可是老冯仙儿却发现了一个治噎死病的绝妙方子。
  
  老冯仙儿的夫人六十五岁时得了噎死病。开始的时候,吃东西觉得喉咙里有啥东西档,越挡越厉害,不但饭食难以下咽,就是茶水儿也进不到肚里去。老冯仙当了一辈子大夫,给人家瞧了一辈子病,被人喊了一辈子冯神仙、老冯仙儿,除了那些绝症老病,还真没有他治不了的病。可是如今偏偏自己的夫人有了病,却无能为力了。查遍了家里藏的所有药书,请教了好多名医高手,也没能想出一个给夫人除病的方子,因此心中感到十分的内疚。
  
  夫人临去世前,老冯仙儿痛苦的拉着夫人的手说:“她娘啊,人家喊了我一辈子冯神仙,可是对你的病,我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了,真是对不住你呀!”夫人的心胸很宽,听丈夫这样自责,说:“人活的再大,早晚也得走这条路,我都六十多岁了,死了也值了。如今孩子们都有本事了,孙子也都家了,我也没啥挂牵的了。只是等我死了以后,你看看我这喉咙里是啥,想个法子化解它,也好为别人治病。”老冯仙儿点点头,含泪送走了夫人。
  
  夫人去世后,老冯仙儿遵照夫人的遗言,剖开夫人的喉咙,见里面有一块儿二指长,指头粗细的东西,说石头不是石头,说骨头不是骨头,卡在食道中间。他把这个东西取了出来,用锅蒸、用水煮、用火烧、用油炸,都不见变一点儿形,用最厉害的化骨丹,也丝毫无损。心里说,看来我这一辈子是没法儿咋着它了。就用个红丝线绳儿系住,经常挂在胸前,以示对夫人的怀念。就这样挂了几年,也没想出个化解它的法子。
  
  有一年过端午节,老冯仙儿杀了一只大白鹅,控了满满一小盆血。当时天已经很热了,老冯仙儿只穿了一件小汗衩儿,红丝线绳儿系着的那个东西在胸前悠荡着。弯腰端那盆儿血时,不小心那个东西掉在鹅血里了。老冯仙儿把那东西取了下来,放在院里凳子上,就往厨房里送鹅血。等送了鹅血回来洗那东西,一掂红丝线绳儿,线绳儿空了,那东西还留在凳子上,伸手一摸,成了一堆儿灰儿。“啊!鹅血能化解这东西?”老冯仙儿自言自语的说,“鹅血能化解这东西?”老冯仙儿高兴了,手舞足蹈起来,大声喊道:“我找到噎死病的克星了,我找到治噎死病的方子了!”
  
  后来,有个患噎死病的来找老冯仙儿瞧,那人的病才发展到不能吃硬东西的地步,还没到茶水不进的程度,老冯仙儿亲自杀了自家的一只大白鹅,当场让那人喝鹅血。喝后,停了也就不到两袋烟的功夫,那人就开始咳嗽起来,咳出了好多灰粉。待不咳后,拿点馍一吃,居然没啥挡了。老冯仙儿又留病人住了一天,看看竟是完好如初,一点病也没有了。真的成功了!从此用鹅血治噎死病就成了老冯仙儿的一绝。
  
  老冯仙儿行医一生,经他瞧好的病人无计其数,因此他也为此无悔无恨。谁知在他晚年的时候,却治错了一个病人的病,为此曾使他耿耿于怀、悔恨无穷、遗憾终生。
  
  那是解放前一年的二月二,药铺里来了个中年人,相貌倒也堂堂,带着一份厚礼,少说也值十块现洋,而这人却不象是有病的样子。问他怎么着,他说给他爹拿药。嗯,倒也是个孝子。不过,来拿药不该带什么礼物。老冯仙儿给人瞧病以前,是决不收人家的礼物的,即使病好了以后,你拿礼物来看他,他也只是接受一点点,表示领受你的心意罢了。还从没见过一来瞧病就拿着厚重礼物的。这人怎么了?看来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老冯仙儿问,恁爹啥病,那人说他爹没病,身体很扎实,只是有点儿咳嗽。这就不对了,没病很扎实拿药干啥?就是有点儿咳嗽也不该带厚礼呀?老冯仙儿问得多了,那人才吞吞吐吐的说:“俺爹七十多岁了,生就的勤快人,可是小孩她娘却好吃懒做不干活儿,因此爹爹对孩子她娘看不惯,有意见。这就惹恼了孩子她娘。翁媳之间很不和气,经常磨嘴儿吵闹,所以孩子她娘就不愿意伺候爹爹。自己常年在外做生意,管不了这些事儿,也伺候不了爹爹,可是也不能丢下生意,真是没办法。是不是能想啥法儿,让俺爹……那个……那个?”老冯仙儿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腾地火了,好个不仁不义的家伙!人家来请先生给父母看病,都是想要父母快点儿好,多活几年,好尽孝心。那见过这种东西居然为了女人,竟要害死亲生父亲!
  
  老冯仙儿为了抓住真凭实据,不得不强压怒火,问:“是不是想让恁爹早点儿归天?”那人嘻嘻一笑,说:“做儿子的咋敢这样说话,这都是孩子她娘的主意,不这样做孩子她娘就要寻死觅活,找碴儿闹生气,不这样做也没办法。”好个恬不知耻的东西,要老婆就不要父亲了,想害死自己的亲生父亲,还想借医家之手,真是伤天害理!老冯仙儿心中那股无名怒火越烧越旺,眼珠子转了又转,得想个法子治治他,可是……可是,想个啥法子呢?表面上还得不动声色应付他。
  
  那人见老冯仙儿半天没吭气儿,以为是想多敲俩钱儿,就从怀中掏出个不小的包儿往桌子上一放,“哗嚓”一声——显然是洋钱,量还不小——说:“请先生成全,事成之后另有酬谢。”老冯仙儿心想,害死恁爹你有银钱,伺候恁爹你却不干,真是禽兽不如!你把我冯学思当成什么人了,我要是不想个法子整治整治你,叫你不知道冯学思的利害。于是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方子倒有一个,只怕你没有耐心。”那人一听,觉得有了门儿,以为老冯仙儿见钱眼开上钩了,就笑嘻嘻的问:“是什么法子呀,请先生指教,只是不要露了形迹。”
  
  老冯仙儿听了这话,直感到一阵恶心,可又怕那人起了疑心,先收起了银钱,才说:“法子也很简单,就是见天让恁爹吃山药蘸白糖,保你满意。”“那好,只是不知得多长时间?”那人见老冯仙儿收起了银钱,就放心的问了一句。“先吃三个月看看。”“能不能时间短点儿?”“不行!时间短了,我当大夫的担不起害人的罪名。不知您高姓大名,府居何处?”那人又是嘻嘻一笑,说:“这倒不必问了吧!不过先生千万不要声张。”又想害死恁爹,又不想担罪名,真是应该天打五雷轰!老冯仙儿这样想。那人临走时,老冯仙儿又特意安排了一句:“回家要孝敬恁爹,好歹做个样子,不然别人疑心起来就不好办了。”那人说那是自然。
  
  那人得了方子,谢过大夫,笑眯眯的走了。待那人走后,老冯仙儿赶忙叫过来一个徒弟,安排道:“快去,跟上他,查清住处,姓啥名谁,但不要惊动了他。”两天后,徒弟回来了,说那人是上蔡西边儿方庄的,叫方六,是个牲口贩子。
  
  三个月后,一到了四月底,那人又来了,一见老冯仙儿,满脸的不高兴。老冯仙儿心里一怔,难道他的父亲真的去世了,一问,那人说:“先生,方子不灵,俺爹吃了三个月的山药蘸白糖,不但没归天,身体比以前还好,白白胖胖的,也不咳嗽了。”老冯仙儿心里说,这就对了,就该这样,嘴里却说:“不是方子不灵,是还没到时候,让他接着吃,再吃三个月。往后天热了,哪儿凉快就让他到哪儿去,啥活儿也别叫他干,恁两口子还得装出孝敬的样子,不要让人起了疑心。起了疑心咱俩都跑不掉。”那人又不高兴的走了。
  
  又过了三个月,那人又来了,高高兴兴的对老冯仙儿说:“先生真灵,事儿成了。”老冯仙儿一听,大吃一惊,急忙问:“恁爹死的时候啥模样?”方六说:“七窍流血,混身青紫。”老冯仙儿想想是中毒,但不知中的啥毒,又问:“你还给恁爹吃啥了?”那人也是一愣,说:“除了你说的山药蘸白糖,别的啥也没给他吃呀!”老冯仙儿心里说,不对呀,山药蘸白糖,既不热又不寒,按理说上了年纪的人吃了,该是越吃身体越健康,不会死人哪!咋就会中毒死了哪?于是又问道:“你都是让恁爹咋吃的呀?”那人眉飞色舞的说:“一天三遍儿吃呀,别的什么也没让他吃。”“都是在那儿吃的呀?”“先生说哪儿凉快就让他到哪儿去,俺屋子后头有一片臭大麻,里边凉快得很,我就天天让他去那儿凉快,俺两口子天天把山药送到那儿让他吃。”“哦,做得好,你回去吧。这事儿别跟旁人说。”那人走时又丢下一包儿银钱。
  
  那人走了以后,老冯仙儿想来想去不对劲儿,就去查药书。结果发现,臭大麻学名叫洋金花,又叫曼陀罗,有定喘止咳的功能,能祛风止疼,但是有微毒,尤其是花粉果毛不可与山药白糖混用,混用有剧毒。六七月间正是臭大麻花粉果毛飞落的时候,肯定是臭大麻的花粉果毛落在饭碗里,老头不懂,吃后被毒死了。老冯仙儿是又气又恨,悔恨交加。气的是那不孝的畜生伤天害理,灭绝人性。悔的是本想治治那老头的咳嗽,把他养得胖胖的,气气那个畜生,谁知道却白白的送了那老头的命,真不如当初一口回绝了那畜生。结果倒好,自己却成了杀人的帮凶。对不住你呀,没有见过面的老兄弟!不过事已至此,我会给你报仇雪恨、会给你伸张正义的,我会给你偿命、到阴间去给你赔不是的。于是就拿着那人送的礼物和银钱,去了上蔡,一纸状子将那忤逆之子告上了法庭。法官开棺验尸,果然如老冯仙儿的推理分析。人赃俱在证据确凿,不由犯人不服。于是法庭将那丧尽天良的狗男女绑赴法场,处以极刑。但念老冯仙儿并非出于本心,并且有自首悔改之意,就当场赦免了他。从那以后,老冯仙儿就特别谨慎了,再也不敢这样用药了。
  
  解放后,李寨区人民医院成立。当时医生很缺,医院领导动员老冯仙儿加入医院。老冯仙儿解放前曾经为八路军共产党治过病,知道八路军共产党是为人民打天下的,遇到这个机会,二话没说,毅然以七十多岁的高龄加入了该医院,并且把自家的全部药物以及购买的药书无偿捐献给医院,还动员自己的两个儿子(长子冯可福,人称大先生;次子冯可禄,人称二先生;三子冯可寿,学的是兽医,人称三先生)和三个女婿(大女婿郭某某、二女婿赵连全、三女婿王中宪,初跟冯学思学徒,后招为婿,这几人当时也都成为名震一方的名医)加入到医院,投入到为人民服务的医疗卫生事业中。
  
  老冯仙儿不但是一名优秀的中医大夫,而且懂得一些西医,说来机会纯属偶然。当年项营有一所天主教堂,神甫是美国人,也是一名很不错的医生。可是在那时候,老百姓不相信西医,害怕他那刀子叉子和针管,很少有人找他看病。老冯仙儿却很有主见,认为不论是什么医学,只要能为人治得了病都是好医学。于是他就主动向这位神甫请教西医,相互切磋取长补短,从他那里学得了不少本领。可惜这位神甫在项营教堂的时间不长就回国了,老冯仙儿觉得自己在西医方面没能真正登堂入室,常常引以为憾。当年老冯仙儿自己开药铺的时候,购买的也有西药,也给病人用。怕病人误会,不说是西药,说是自己研制的新药。病人崇拜老冯仙儿,他让吃什么药就吃什么药。西药效果来得快,病人把老冯仙儿夸得就更神奇了。当时的乡村大夫,哪个敢使用西药啊!老冯仙儿却能中西医结合,实属难得。
  
  进了李寨医院,老冯仙儿不但把自己的中医本领全部拿出来,而且把从洋人那里学得的西医本领也拿出来,大胆的搞中西医结合,救治了无数病人。老冯仙儿不但大胆搞中西医结合,而且把自己积累多年的成方、验方毫不保留的贡献出来,耐心的教给年轻医生。因此,李寨医院的名声响遍周围几十里地,老冯仙儿的名气更大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老冯仙儿在李寨医院里工作了十年,尽心尽力奉献了十年,在他去世的前两天,还在为人看病。
  
  一九六二年夏天,老冯仙儿突然想起当年误治的上蔡老哥,不禁心中痛如刀绞,口吐鲜血而逝,终年九十六岁。为老冯仙儿出殡那天,送葬的人山人海,哭声震天。三里五村的,十里八乡的,谁没找过老冯仙儿瞧病啊,有多少生命不是老冯仙儿救出来的呀?人们为失去恩德广被的神医而悲痛,为失去妙手回春的神医而悲痛,为失去温存敦厚的神医而悲痛。人们的真诚感动了上天,出殡的时候,竟下起了瓢泼大雨,刮起了牛头大风。风雨交加,天昏地暗,打得人们睁不开眼,遮住了视线。人们前进不得,只好把灵柩停在半路上。风雨过后,灵柩不见了,在原来停放灵柩的地方,隆起了一个大坟堆。
  
  老冯仙儿虽然离开了人世,但他把毕生所学传给了后人,把高尚医德传给了后人,让他们泽被乡里惠及后人。他的儿子、女婿、徒弟和孙子虽没有他的名气大,可也都堪称一方良医。如今他的儿子女婿徒弟和孙子也大都相继去世。只有一个孙子是河南医学院的教授,一个重孙是医学院里的讲师。不过这他们没在家乡行过医,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本事。有些知情人也找他们求过医问过病,也是瞧一个好一个。他们待人也热情。不过路子太远了,很难像当年老冯仙儿行医时那样看病方便了。
  
  今天人们仍然怀念老冯仙儿,我们那一带的人,无论谁讲起他的故事滔滔不绝,说起来都是一串儿一串儿的,大家仍然说他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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