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是神秘的，只要人们能多活一天，在这一天的末尾，他们便有个黄昏。但是，年滚着年、月滚着月。他们活下去了，有数不清的天，也就有着数不清的黄昏。我要问：有几个人觉的到黄昏的存在呢？-------

 

    早晨，当残梦从枕边飞去的时候，他们醒转来，开始去走一天的路时。他们走着，走着，走到正午，路陡然转了下。仿佛只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当他们看到远出里满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淡淡土涂上一层金黄色，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飞回来的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的压 在他们的心头。他们知道：也来了。他们渴望着静息；渴望梦的来临。不久，薄暝的夜色糊了他们的心。他们在低隘的小屋里忙乱着；把黄昏关在门外，倘若有人问：你看黄昏了没有？黄昏真美呵。他们去茫然了。

 

    他们怎能不茫然呢？当他们在从屋里探出头来寻找黄昏的时候，黄昏早随了白茫茫的烟的消失，树梢上的金色的消失，鸦背上日色的消失而消失了。只深下朦胧的夜，这黄昏，像一个春霄的轻梦，不知在什么时候漫了来，在他们心上一惊，又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

 

    黄昏走了。走到那里去了呢？--不，我先问：黄昏从那里来的呢？这我说不清。又有谁说的清呢？我不能够抓住一把黄昏，问它到底。从东方么？东方是太阳出来的地方。从西方么？西方不正亮着红霞么？从南方么？南方只充满了光和热。看来只有从北方来的最适宜了。倘若我们 想了开去，想到北方的极端，是北冰洋，我们可以在想象里描画出；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和白茫茫的冰山。在往北，在白茫茫的天边上，分不清那是天，是地，是冰，是雪，只是朦胧的一片灰白。朦胧灰白的黄昏不正应当从这里蜕化出来么？

 

    然而，蜕化出来了，却有扩散开去。漫过了大平原，大草原，留下了一层阴影；漫过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阴郁的黑暗；漫过了小溪，把深灰色的暮色溶入峥峥的水声里，水面在宁静里透着微明；漫过了山顶，留给他们星的光和热；漫过了小村，留下了苍茫的暮烟------给每个墙角 扯下了一片，给每个蜘蛛网网住了一把。以后，又漫过了寂寞的沙漠，来到我们的国土里。我能想象：倘若我迎着黄昏站在沙漠里，我一定能看着从辽远的天边上跑了来，象----象什么呢？是不是应当象一阵灰蒙的白雾？或者象一片扩散的云影？跑了来，仍然只是留下一片阴影，又 跑了去，来到我们的国土里，随着里漫在远方的白茫茫的烟，随了树梢上淡淡的金黄色，也随了暮鸦背上的日色，轻轻地落在人们的心头，又被人们关在门外了。

 

    但是，在门外，它却不管人们关不关心，寂寞地，冷落地，替他们安排好了一个幻变的又充满了诗意的童话般的世界，朦胧，微明，正象反射在镜子了的影子，它给一切东西涂上银灰的梦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气仿佛牛乳似的凝结起来。但似乎又在软软的站站的浓浓的流动里。他带来 了宁静，你听：一切静静的，象下着大雪的中夜。但是死寂么？却并不，再比现在沉默一点，也会变成坟墓般的死寂。仿佛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幽美的轻适的软软的站站的浓浓地压在人们的心头，灰的天空象一张薄暮；树木，房屋，烟纹，云缕，都想一张张剪影，静静的贴张这幕上。这里，那里，点缀着晚霞的紫曛和小屋的冷光。黄昏真象一首诗，一支歌，一篇童话；象一片月明上传来的悠扬的笛声，一生缭绕在长空里亮蹊的鹤呤叫；象陈了几十年的绍酒；象一切美到说不出来的东西。说不出来，只能去看；看之不足，只能意会；意会只不足，只能赞叹。--然而却终于给人们关在门外了。

 

    给人们关在门外，是我 这样生活么？我要小心，因为所谓人们，不是一切人们，也绝不会是一切人们的，我在童年的 时候，就常常呆在天井里 等候黄昏的来临。我这样说，并不是想表明我比别人强。意思很简单，就是：别人不去，也或者是不愿意去这样作。我（自然也还有别人）适逢其会地常常这样作而已。常常在夏天里，我坐很矮的小凳上，看墙角里渐渐暗了起来，四周的白墙上也布上了一层淡淡的黑影。在幽暗里，夜来香的花香一阵阵潜入我的心里。天空里飞着蝙蝠。檐角上的蜘蛛网，映着灰白的天空，在朦胧里，还可以数出网上的线条和站在上面的蚊子和苍蝇的尸体。在不经意的时候蓦地再一抬头，暗灰的天空里已经霰上闪着眼的小星了。在冬天，天井里满铺着白雪。我蜷伏在屋里。当我看到白的窗纸渐渐灰了起来，炉子里在白天里看不出颜色来的饿火焰渐渐红了起来、亮了起来。我也会知道：这是黄昏了。我从风门的缝里望出去：灰白的天空，灰白的盖者雪的屋顶。半弯惨淡的凉月印在天上，虽然有点儿凄凉；但仍然掩不了黄昏的美丽。这时，连常常坐在天井里等着它来临的人也不的不蜷伏在屋里。只剩下灰蒙的雪色伴了它冷清的门外，这幻变的朦胧的世界造给谁看呢？黄昏不觉的寂寞么？

 

    但是寂寞也延长不多久。黄昏仍然要走的。李商隐的诗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诗人不正慨叹黄昏的不能久留吗？它也真的不能久留吗？一瞬间，这黄昏，像一个轻梦，只在人们心上一掠，留下黑暗的夜，带着它的寂寞走了。

 

    走了，真的走了。现在再让我问：黄昏走到那里去了呢？这我不比知道它从那里来的更清楚。我也不能捉住黄昏的尾巴，问它到底。但是，推想起来，从北方来的应该到南方去罢。谁说不是到南方去的呢？我看到它这样走的了。----漫过了南墙；漫过了南边那座小山，那片树林；漫过了美丽的南国。一直到辽阔的非洲。非洲有耸峭的峻岭；岭上有深邃的永古苍暗的大森林。再想下去，森林里有老虎--老虎？黄昏来了，在白天里只呈露着淡绿的暗光的眼睛该两起了罢。像不像两盏灯呢？森林里该有莽苍威棱的野草，比人高。草里有狮子，有大蚊子，有大蜘蛛，也该有蝙蝠，比平常的蝙蝠大。夕阳的余辉从树叶的稀薄处，透过了架在树木的蜘蛛网，漏了进来，一条条的灿烂的金光，照耀得全林子里都发着棕红，合了草底下毒蛇吐出来的毒气，幻成五色洵烂的彩雾。也该有萤火虫罢。现在一闪一闪地亮了起来了，也该有花；但似乎不应该是夜来香或晚香玉。是什么呢？是一切毒艳的恶之花。在毒气里，不正应该产生恶之花吗？这花的香慢慢溶入棕红色的空气里，溶入洵烂的彩雾里。搅乱成一团；滚成一团暖烘烘的热气。然而，不久这热气就给微明的夜色消溶了。只深一闪一闪的萤火虫，现在渐渐的更亮了。老虎的眼睛更像两盏灯了。在静默里啾着暗灰的天空里才露面的星星。

 

    然而，在这里，黄昏依然要走的。再走到那里去呢？这却真的没人知道。——随了淡百的疏稀的冷月的清光爬上暗沉沉的天空里去么？随了啾着眼的小星爬上了天河么？压在蝙蝠的翅膀上站进了屋檐么？随了西天的晕红消溶在远山的后面么？这又有谁能明白地知道呢？我们知道的，只是：它走了，带了它的寂寞和美丽走了，象一丝微飓，象一个春宵的轻梦。

 

    走了，——现在，现在我再有什么可问呢？等候明天么？明天来了，又明天，又明天。当人们看到远出铌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层层金黄色，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飞回来的时候，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他们的心头，他们又渴望着梦的来临。把门关上了。关在门外的依然是黄昏，当他们在伸头出来找的时候，黄昏早已走了。从北冰洋跑了来，一过路，到非洲森林里去了。再到，再到那里，谁知道呢？然而，夜又来了：漫漫的漆黑的夜，闪着星光和月光的夜，浮动着暗香的夜——只是夜，长长的夜，夜永远夜不完，黄昏呢？——黄昏永远不存在在人们的心里的。只一掠，走了，像一个春宵的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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