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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记事

时间:2011/4/19 作者: 水天一色 热度: 66552
 

    我到过许多村子,或漂亮,或古老,或现代。但无论怎样,村子里人都爱自己的村子。因为每个村子都有它存在的理由和条件。或水或山,或山水俱美,即使没有山水,也有远近有名的井,更主要的是情感的繁盛。
  
  老家就是山水俱美的田庄,湘江急匆匆地走了几十里,就懒懒弯在两山岚中间打盹了。它不走,沙石就堆落成了几百亩沙丘。那是美人的锁骨,江肥江瘦,不用手摸就知道。水过川泷,白鸟翻飞,雾失村路,春便浸染这片田野。童年每到这时就最让人迷醉的了,小人跟在大人的后面捕鱼,我跟在父亲的身后,提着鱼篓等父亲用虾桶去浑浊的春水里捞出欢快的鱼。也有年轻的夫妻的,他们捞的是恩爱,那快乐绝胜城市里的青年花前月下。父亲是捕鱼的高手,春天里,河渠沟满,他用筌,黄昏炊烟浸鱼腥。我最喜欢看用罾捕鱼的。父亲没有那种工具,现在也很少看到,偶尔在古文中看到此字,我便能给学生详尽的描述,他们睁大着眼睛似乎有几分怀疑我的阅历。罾是一张丈见方的网,四角系在十字交叉的竹弓上,弓连着长竹,捕时沉于浑水中,待水静鱼至,渔人急速拉动杆杠,鱼就兜在网里了。也有用罩网的,那些渔人将长裤和衣服盘在头顶,下水罩鱼。上岸穿着短裤扛着可收起如长枪的网,三五人一队。奶奶和隔壁的满奶奶被他们吓破胆一次。妈妈说给听:解放好几年了,奶奶跟满奶奶在河边洗衣服,远远看到有一队扛着像枪的人沿河下来。满奶奶吓得瘫软地说:“日本鬼来了。”她们两个连滚带爬钻进岔河的芦苇丛,浸在水中,只露一头在外好几个钟头,冷得发抖。待到爷爷找到她们时,奶奶被罩鱼的人吓住的笑话就传遍整个村子。奶奶不服,说是满奶奶吓的。满奶奶命苦,邻村地主家的女儿嫁到我村子的地主家,走日本鬼时,男人自私独自跑了,她两次被几队鬼子遭踏了。后来竟然没有了生育能力,心灵的创伤十几年仍不能抹平。只好收养别人的儿子抚养,我在往后听说:她家里有电视却从不看抗战片的。
  
  “涨水鱼仔,消水虾。”父亲常说。沙丘尽显,河滩柳叶下,毛虾满怀青籽。便是捞虾的好时节。有时村人专事此事,一人一天竟有捞上百斤的纪录。整个兴安县,可能就算我村子会捞虾了。我也会的,我见过别村人捞过,都不及我们的洗得干净。儿时,父亲就靠这事养活着我们。到现在我仍然记得好多有关虾的谚语。父亲常说:“量你虾弓无点血,虾弓死了满身红。”还说:“樟树落叶虾弓死绝。”樟树落叶的时候父亲就不再出去捞虾了。那时他就砍来竹子做捞虾的绞子把,把竹子折成三角形。然后买来麻帐,再用猪血浆好凉干,那样绞子耐水。再后来就用更好的尼龙纱网,听父亲说,尼龙纱网轻便走水。“等你读好书,我就不捞虾了。”他常跟我说,“千万别走我的路。”我深深知道他很累,冬天还常下水捞,脚在冰冷的水中,麻木得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了。冬天,晚上回来,妈妈用缝衣服的针给他缝合开裂的老茧脚跟。“待我大学毕业后要让他好好过日子。”我想。可他没有等上我。我读大学,村里的人说:“你真教子有方。”父亲不懂得谦虚,他常对人说:“哎!好了名声肚里空。”父亲确实没有从我身上得到半点实惠。如果来生还能为父子,我愿意角色调换。父亲不想捞虾的另一个原因是:虾越来越少了。有时看见父亲一只虾也没有捞到。他常抱怨说:“很多以前的河岔都在本不干涸的季节干了。还有现在农药厉害呀!鱼虾都被毒绝种了。有的地方是有很多虾,可是全是蓝藻,蓝藻疯长。”他那里知道环境的污染。
  
  今天,我站在村子的入口,看到出村的小孩不认得,就问:“你是村里谁的孩子?”他反问我:“你是村里谁的孩子?”我哑然失笑。我走过长长的巷道,空空的村子像座空空的城堡,三五个老人在阳光下晒太阳,并不在乎我是谁。年轻人都进城了,我那空空老屋寂静地掺杂在漂亮的楼房间,很不协调。看到这样,心中有条热辣的河奔涌着要寻找出口。我决定不再回老村了,哪怕那几间屋子倒掉。可每次想了又忘记了,像小时被父亲痛骂过又重犯同一个错误一样。
  
  去到村子外看看昔日的沙丘,沙丘是明晃晃的水,千创百孔的,被淘沙工人淘尽了所有的沙,像生完孩子的老夫人干瘪的躺在荒野,也像我童话般的心灵被淘空了。那是多少年堆积的梦就醒了。再回到村子时,狗狠狠地冲着我叫,似乎在说:“哪里来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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