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一月我随年近八旬的父母回乡参加大舅的三周年忌日祭典，第一次听说“告阴状”，而且长达半世纪的因果报应让舅舅苦不堪言。真叫我匪夷所思……。
    
一
    事情起源于上世纪四十年代。那时因姥爷暴病身亡，全家五口人面临着饿死的悲惨境地，为救家人的生命，姥姥在热心人帮助下和愿意入赘的“孙老歪”成亲。
    孙老歪个不高有点驼背、面相也比较差，比姥姥长三岁，他是外乡人。年轻孤身一人时被后山一家地主收留。因做事勤快、认真被委为长工头。因为太穷一直娶不到老婆。多年前的一个春末他给东家送货，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快被饿死的要饭女，便把她领到一个被人遗弃很久的破窑洞里给她吃喝，要饭女为了感激救命之恩，便以身相许做了他的老婆。一年后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孙老歪勤快认真就是脾气不好，经常把老婆打的遍体鳞伤。他的儿子两岁时老婆死了，有的说是病死的，也有人说是被他打死的。老婆死后他自己带着儿子东奔西跑地忙碌着。一天他去送货、儿子坐在马车上看到马尾巴摇来摇去很好玩，就爬到车前面去摸马尾巴，一不小心坠落到车底下，被活活地轧死了。从此他受到刺激患上了忧郁症，经常胡言乱语。东家嫌他一年内死了两个亲人，怕不吉利，就用六斗糜子结清了工钱另找他人了。
    孙老歪带着六斗糜子回到他住过的破窑洞里，再也看不到老婆的笑脸，听不见儿子的哭声，他时不时的犯病。当他犯病时满嘴胡言乱语，鬼啊、神啊、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有时好像和他的亡妻在对话，有时又好像和他的亡儿在说话。他不犯病时，言谈举止就和正常人一样。他想再找一个老婆，但因口碑太差没人愿意。
在熟人的介绍下姥姥知道了他的情况，他也知到了姥姥家的一切。并同意带着六斗糜子入赘和姥姥成亲。姥姥为了保住孩子们性命，也不嫌弃他长的丑陋和患有胡言乱语的怪病，勉强同意了。
    入赘仪式很郑重。两方都请了村里的长者，当众拟定协议，并在协议上签字画押。据妈妈回忆协议上清楚地写着：携带六斗糜子入赘张家与张吕氏共同扶养三个孩子；张吕氏要是再有生养必须姓孙。如不能生养，张吕氏最小的儿子要改姓孙，为孙老歪顶门沿续香火等等。从此这张协议被孙姥爷装在贴身的口袋里好十多年，因为这是他入赘张家的身份证、护身符，也是他一身中唯一的希望。从此他就成为妈妈、舅舅他们的继父。（以下我就称他孙姥爷）
   
二
    孙姥爷勤快、会算计，但脾气不好曾患过忧郁症这是众所周知的。刚进门时他碍于脸面不便发作，后来一心想让姥姥为他生一儿半女，也在表面上装出极大的宽容，但实际上经常背着姥姥毒打妈妈和大舅。他经常打妈妈的头，一巴掌下去妈妈的尿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流，妈妈现在经常头痛就是因为小时候挨打太多留下的后遗症。孙姥爷打大舅那可真是心狠手辣，一巴掌下去大舅鼻青脸肿好几天，一脚出去人就飞出几米远，有几次差一点被打死，大舅命大竟然活过来了。
    几年后的一天，大舅吃饭时不小心打破了一个碗，张姥爷当着姥姥的面把大舅毒打一顿，姥姥抱着昏死过去的儿子哭着说：你这样打我的孩子，还想让我给你生儿子，做梦去吧。从此姥姥再也没有进过孙姥爷的窑洞。
姥姥虽然倔强，但心地善良。她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当看到孙姥爷起早贪黑让张家的儿女填饱肚子时，也曾想为他生个孩子，可是几年过去了一直没有怀孕，为此她还看过郎中，郎中说：姥姥多年苦难度日，早已伤了元气，要想怀孕生子，必须要休养生息，加强营养。于是姥姥吃鸡蛋、喝鸡汤……，注意保养身体，但还是没能如愿，如今闹成这样不可再为他生孩子了。
    自从和孩子们睡在一起后，姥姥发现妈妈和大舅的身上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淤血，便仔细询问才知道多年来张姥爷如何背着她打他们掐他们的事。原来儿子不回家是怕挨打，女儿动不动就尿湿裤子也是多次挨打所致。姥姥伤心落泪，恨自己无能引狼入室，让可怜的孩子们受罪。眼看着妈妈已经快到了要出嫁的年龄，怎能动不动就尿裤子呢？于是姥姥又带着妈妈去看郎中，郎中也说是受了惊吓，便吃药扎针才除了病根。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转眼又是几年的光景。妈妈出嫁了，大舅也成了十几岁的小伙子，连小舅都快上中学了，而姥姥也已五十多岁，早已过了能生育的年龄，孙姥爷想要子嗣的梦想也就成了泡影，他心如刀割，成天累月地吃不下睡不着。
    事已至此，思前想后只有签字画押的协议成了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于是他经常拿出自己珍藏多年而且已背的滚瓜烂熟的协议，去找姥姥说理，希望姥姥能按照协议所定履行诺言，让小舅改姓孙为他续嗣。姥姥是一个爱认死理的人，只要是被她认定谁说都不行，为此老两口经常吵吵闹闹甚至拳脚相加。有一次姥姥正在做饭，两个人又为改姓续嗣之事打得一塌糊涂，只见姥姥的鼻血喷的满墙满锅台都是，两个儿子疯了似地拿起棍棒铁锹痛打孙姥爷，硬是把他赶出了家门。事后经乡亲们调解孙姥爷虽然进了家门，但姥姥坚决要求分居。他们虽在一个院子里住，但却象陌生人一样各吃各的饭、各种各的田。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而是时间末到。孙姥爷入赘张家、操劳出力，也为自己建立了新家。但他脾气暴躁，不如意就大打出手造成新建立的家庭破裂。在生子、续嗣无望的情况下他又开始胡言乱语……，加上经常打老婆，打养子养女的坏名声，遭到很多人的唾弃。他的忧郁症越来越严重，经常满嘴胡言乱语，神啊、鬼的……，还说阳间斗不过她（姥姥）到了阴间一定能斗过她（姥姥）等等。他多次想自杀，如上吊、割腕、跳井等都被人及时发现。姥姥看他病的生活都无法自理，于是常让大舅去给他洗衣送饭，看瓜种地，象儿子一样侍奉他（当时小舅已学业有成在外地奔事业）。听大舅说：在临死的前一段时间里，他天天都去附近的庙里祷告，一会好像给玉皇大帝诉说，一会好像给王母娘娘诉说，一会又好像是给阎王诉说…….。并把珍藏多年的入赘协议在庙里烧了，俗称“告阴状”。他彻底失控了，对着猪自言自语、对着羊和鸡也自言自语。六一年他掉到崖下摔死了，是犯病时失足还是自杀轻生无人知晓。

三
    农村封建迷信的说法是：人死后，会有阴间的捕快黑无常和白无常来捉拿人的魂魄，把他们带到阴曹地府去接受阴间阎罗王的审判，以决定他们是升天做神仙，或再次投胎做人，还是打入十八层地狱去受苦……。又说：人的阳寿到了就会死，这是正常的死亡，正常死亡的人首先要过鬼门关，过了这一关人的魂魄就变成鬼，接下来就是黄泉路，是接引之路。在黄泉路上还有很多孤魂野鬼，他们是阳寿未尽而非正常死亡的，即不能上天，也不能投胎，更不能到阴曹地府，只能在黄泉路上游荡，等待寿阳到了后才能到阴曹地府报到，听侯阎罗王的发落。在黄泉路上有火红的彼岸花……，传说彼岸花的香味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还说阴间的鬼魂都是灵物，就像他们的身体空灵飘渺，在阴间没有秘密，没有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做鬼后的怨气大小。
    孙姥爷在人间是恶人，因阳寿未到，就不得不留在黄泉路上接受来自无数个冤魂恶灵之气的侵扰，于是他的魂魄中产生了无穷尽的怨气，加上黄泉路上彼岸花香的魔力，让他的魂魄经常想起生前的记忆。因村里人说：孙姥爷的魂魄常到生前熟悉的地方去游荡，所以大舅家出现了很多事。如：健康能干的大舅妈无缘无故地掉到枯井里摔成半痴，犯病时胡言乱语，平日里连饭都做不熟；大表弟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养：二表弟五岁前还是一个聪明可爱，巧言巧语，人见人爱的健康宝宝，可是过了五岁就开始口吃，慢慢地连脑子也不清楚了，结婚三年才知道自己的媳妇是一个石女；三表弟到是健康，但是他的两个孩子动不动就昏死过去，口吐白沫，翻白眼真是吓人；四表弟的欠债风波不断等等。这一切大家都众说纷纭，究竟是孙姥爷的冤魂所至还是其它谁也说不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大舅妈的摔残、二表弟的脑瘫、三表弟俩孩子的异常反应与大舅只请阴阳先生做法，不请医生治病有着直接的原因。
    改革开放后农民的日子一天比天好过，大舅买了一辆四轮拖拉机让大表弟开，想挣点钱贴补家用，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三天两头就出事，不是翻车就是撞墙，好几次差点连命都达上，不得以四轮换三轮，三轮换两轮，最后不仅没挣钱反欠了很多的修车费……。
    八十年代中旬，年近八旬的姥姥去世了，碑文上写着先母张吕氏。可是还不到七七四十九天，姥姥就给大舅托梦，说她在黄泉路上碰到了游荡多年的孙姥爷。因为姓氏他们一路打到阎王殿，阎罗王说姥姥毁约在先，迫使孙姥爷怨气十足，变成阴间恶鬼，搞得阴阳两界不得安生，阎罗王判姥姥改姓孙吕氏，姥姥不服，被众多小鬼压在神坛下不得翻身。
   
四
    自从有了姥姥的托梦，大舅开始天天吃斋念佛，成了虔诚的居士，天天念阿弥陀经和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往生咒等，希望姥姥脱离苦海早日投胎转世。并经常请乡村有名的阴阳先生看风水做佛事……。
九十年代初不到五十岁的小舅妈重病住院。大舅听阴阳先生的话念经做法事，把姥爷的坟从王家岔迁到别处，不仅没有救活小舅妈，反而使小舅的仕途开始走下坡路。自从迁坟后常见一些路过的风水先生指着被遗弃的坟场说：这是谁家的坟啊？怎么把一个县长给提没了……。没几年身为地区公安局长的小舅遭奸人陷害被解除公职，结束了他荣耀辉煌的大好前程。
    一九九七年半疯半傻了三十多年的大舅妈也去世了。办完舅妈的丧事后，大舅随着庙里的道士下阴坛（下阴坛：道教招魂的一种法术），招见到姥姥的魂魄。因改姓风波姥姥的魂魄一直在阴间未能转世。                      
    姥姥的魂魄告诉大舅：“她生前得癌症而死是孙姥爷怨气所致。还有家里这几十年的各种不顺都是那个死鬼搞得。是死鬼使坏让大舅妈掉进枯井里的，因为他把自己绝后的帐全记在大舅身上，要让大舅一生不得安稳”。“再者他也想通过大舅妈犯病时替他代言，可是我们谁都不信，为此大舅妈还受过很多皮肉之苦”。姥姥问大舅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媳妇犯病时说：“她见到了孙姥爷，让我们别忘改姓之事……，你把她打个半死？没多久老二就有病了”。姥姥的魂魄还说：“就是因为我们不信，才发生了好多怪事”。
    原来孙姥爷一直希望让小舅的儿子姓孙，可是小舅妈生了三个女儿，最小的是个儿子，原以为她还能再生儿子（老大不能开门改姓），可是几年过去一直没有再怀孕，就把小舅妈叫走了。后来他又把改姓的希望放在大舅的五个儿子身上。老大不行、老二是傻子，他看上了老实善良的老三，并利用大舅妈犯病多次代言说明他的意思，可是我们谁都不信，于是他就反复使坏。包括大表弟的几次车祸和没有后代、二表弟的石女媳妇、四表弟的债务官司、小舅妈的病逝、小舅的解除公职，直到姥姥、大舅妈的病逝……”。临别时姥姥的魂魄再三交待：“一定要让老三姓孙，只有老三改姓，你们才有可能过上好日子，我也能早日转世”。
    大舅下过阴坛后不敢不信。开始着手给三表弟改姓，刚开始三表弟不信，只是应付大舅，回乡时姓孙出门打工时还是姓张，但是他的两个孩子却好一阵病一阵的，叫人无法不信。为了孩子和家人的平安，三表弟在阴阳先生和大舅的安排下念了七天七夜的经，终身改张姓孙。以后每逢过年三表弟家接送的是孙姥爷和姥姥的灵牌。（大舅三周年忌日时三表弟的身份不是儿子而是家亲）
    姥姥是否真的给大舅托梦，大舅下阴坛是否见到姥姥的魂魄，姥姥的魂魄是否给大舅说了那么多的事，还是大舅为了平息村里越传越邪的说道而自编其说，只有他自己清楚。
    但是自从三表弟改姓后我的几个表弟家里真得平静了很多，日子过的一天比一天红火。盖新房、购新车…….。实际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改革开放后党的各项惠民政策，尤其是农村合作医疗的实施和农村精神文明建设的普及所至，使农村的生活和农民的观念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改革开放生活越过越好。可是大舅却成了更加虔诚的信徒，整日里烧香拜佛，疑神疑鬼。尤其是老三改姓后他更是求神拜佛，鬼迷心智。一会儿嫌弃老三媳妇做的饭不好吃，一会又说：饭里有毒，他们要害死他……。于是过起了漂的日子。今天到老大家住几天，明天到老四家住几天，有时还来我家住。我们给他找了一份看大门的工作，管吃管住。但是他的疑心病却越来越重，身体有病不到医院去看，硬说是鬼魂上身，那里痛就拿钳子锤子在哪里乱掐乱砸，不断地自残自己让人惨不忍睹。儿子们强行将他送到医院，检查结果是晚期肝癌。我父母、小舅和他的子女们陪伴他走完了人生最后的里程。（病世时七十岁正）

    看着大舅的遗像，想起告“阴状”的事情，真叫人匪夷所思。可怜的大舅一生非常艰辛。少年时为躲避继父的毒打，不敢回家到处流浪。壮年时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十年动乱，但他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藏在心里，坚强地撑起了家的一片蓝天。大舅也非常聪明。他凭着扫盲识字班学过的知识，做过生产队的会计，当过生产队长。可是这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他的人生里程中，被“阴状”纠缠了半辈子，留下了很多苦不堪言的人生经历，让人无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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