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撇下母亲和我们已经二年八个月了。
我不孝,短短的两年多,我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日子,父亲的音容不知不觉中也已经模糊,虽然我羞于承认。
我知道父亲疼我,从小就知道。妈说父亲总是很得意地一遍遍对人讲:“二丫头随我!”妈说年轻时父亲脾气很大,惟独对我却没挥过拳头,妈说每当弟弟说爸偏心眼时,爸就说我乖,并能列举我的好多“乖迹”,并且越说越玄,说得小小的我好像已经是爸肚里蛔虫、贴心小棉袄一样。即使现在,父亲走入最多的也是姐姐的梦境,可能他怕我担心挂念。
小时候家里穷,我上学也不刻苦,中考只考上了回中,父亲在窗前的梯子下铁青着脸坐了一宿,第二天对我说:“自己的道自己走,别管啥地都能出状元。”
我到回中那么远的地方上学,爸也受累。回中不收粮票,只收麦子,爸早市上量了麦子,下午下班后,骑车五十多里给我送去,然后又骑五十多里回去才吃晚饭,第二天还得照常上班。爸常说我体质弱,学习又费脑子,总顺道给我买袋奶粉,给我买零食的钱。爸供我上学不容易。
考上大学,妈对着“昂贵”的学杂费面露难色,爸却只知道高兴。妈说爸从不知道为家里事发愁,是个“甩手掌柜”,我也常把爸比作酸秀才,只知道读书、练字、下象棋,悠闲得没人烟味儿,我们家的财政大权是妈独揽,爸只管偷偷留下全家都心知肚明的“孝敬二丫头”的钱就行了。可这次我知道,爸根本就没考虑供不供,他就是砸锅卖铁卖房卖地也会让她二丫头上大学。
好容易我毕业了,并如愿进一中执教。父亲和我的距离却远了。我们常为一件小事发生争执,爸常叹气说:知识越多越反动,你连“百孝不如一顺”都不懂了。我当时还为自己的能言善辩见多识广而自鸣得意,却从未留心父亲的话越来越少,读书、练字、看电视的时间却越来越多了,甚至迷上了算卦和打麻将。等我发现时,无论怎样“撩拨”,父亲都再无“斗志”,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听着我说,是我逼着父亲过早地迈入老年人的行列,过早地逼他承认自己的衰老和无能,是我让父亲觉得他已权威不在、影响不在,甚至他最疼爱的二丫头也不屑于他的罗嗦了。
父亲是中煤气死的,死的一点征兆都没有。那天是十月初十,星期六。妈在家里,看哪儿都不顺眼,就跑到我宿舍里去过夜。当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爸阴沉着脸,生着了他东屋里的火,弟媳嘱咐过他:“刚生的火,潮气大,你先在别的屋里睡。”爸没吭气,阴沉着脸又看电视。晚上两点左右,弟媳听见了他趿拉着鞋关电视关门的声。第二天七点多,一向早起的父亲吃饭了还没动静,弟媳觉得奇怪,叫了一次又一次,急了推门进去,发现父亲坐在床上,头向后仰着,吐出的秽物满口满腮都是,一条腿支起来,正要向裤腿里伸。弟媳一见就愣了,醒了会儿神,哭着去学校叫妈。妈说她不知怎么回的家。
我由于星期天在家,早晨一醒丈夫就说他做了个梦,梦见一间生满杂草的大屋子里,放着个棺材,棺材里一个人穿着一身白,直挺挺地放着。他清醒地说:要死人了!现在想来,想是父亲给我托梦,但我不孝,只好托给我丈夫了。甚至家里来电话,因只说父亲中了煤气,我还说,打开窗户通通气或让他在院子里坐会儿就过了。丈夫一个劲儿催我回去一趟,说他忙完了医院的事也去,我还是不着急,喂完了孩子奶,才骑车上路,路上也没有不祥的预感,倒是隐约觉得胡同里的人看我目光有些异样。我家邻居说:别回去了,送医院了。我掉过自行车刚出胡同口,我的两个叔叔用三轮车拉着父亲就回来了。父亲高大且瘦长的身子只有上半身在窄小的车上,腿就那么一颤一颤地在车外挺着。我傻乎乎地问叔:不用住院吗?叔说:都死了,还住院干嘛?!回去收拾收拾吧。我木然地又掉转车头,一点感觉都没有,好像死的人不是疼了我一辈子的父亲。
随后的几天,我都觉得像在演戏,别人哭我就跟着哭,别人吃饭我也吃上几口,只有晚上守完棂,丈夫接我回去给孩子喂奶,凉风一吹,我才觉得我没了父亲;搂着孩子,我才觉得孩子没了姥爷。在父亲下葬那一天,远在蒙古打工的弟弟额头起着包眼角打着血痂跌跌撞撞地回来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爸”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时,我的鼻子才一酸,泪才真的淌下来;当父亲下葬,弟弟哭着在棺材上跳着喊着“爸爸躲钉子”时,我才有一种真正撕心裂肺的感觉,并且现在想起来就忍不住落泪。
两年来,我没有实心实意地想起过父亲,想起的总是对父亲的愧疚。父亲供我上了这么多年学,我却很少关心他,挣的钱大多交给母亲,怕他打麻将输了。细想想,只有怀了女儿后,我才开始知道孝敬父母,开始给父亲买衣服鞋子以至于给他零花钱并怂恿他打麻将。惟一让我感到说得过去的,就是父亲死时穿的一身从里到外都是我买的,裤兜里的钱也是我刚给的。但我不能原谅自己。记得父亲死那年的正月十五去姑家看灯,爸就说“我的寿数到了,看了今年就看不成了。”我还嫌父亲迷信;爸死的那个月,对我谈起家里还欠二叔家三千块钱,让我记着还,我当时恼着脸说:这事跟我说不着;我还记得接满月住娘家爸第一次抱我女儿,女儿哭了,爸说“这丫头不喜欢我这快死的人哟”;还记得父亲有次将女儿放在脖子上,顶着她上大街,我骑车远远看见他,竟然觉得父亲的背影有些发虚,这种种迹象都没有令我意识到父亲会突然离开我们,我竟然没有设法挽留住父亲,至少该让他开心、安心地度过余下的日子,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做。妈说:“像你爸这样没病没痺的说走就走,养儿养女有什么用?!”我就觉得愧疚,愧对父亲的养育。
父亲刚死的日子里,我并不觉得这与我有怎样天大的联系,“谁离了谁还不照样都得过?!”可是随着时日的增加,我却常为一点小事落泪了。记得一次回娘家,母亲不在家,大门锁着,我呆站在门口,泪就顺着脸颊滑了下来;记得那次上班路上,碰上了送殡的车,死者大约五十多岁的女儿扯着嗓子哭“我的爹哟------”我就忍不住哭了一道;记得一次同事父亲死了,我想向他人提及,还未张口就满脸泪了;还记得给父亲上坟买茶叶,我对卖茶叶的说“我爸最爱喝金针茶”,说着鼻子就酸,眼泪就流了下来------时间越长,好像父亲就越占据我的心神,我不敢在课上读关于父爱的文章,怕在学生面前丢丑,甚至连“父亲”这两个字都快变得一提就落泪了。
想起父亲,想起我那好像对我已无多大影响却让我怀念愧疚一辈子的父亲,我就知道,抓紧时间,多孝顺母亲,让父亲安心让我也安心;
想起父亲,想起我那希望我出息等着我孝顺却没来得及享上儿女福就走的父亲,我就知道,父亲肯定现在依旧希望我过得好过得有争劲儿;
想起父亲,我就明白,其实做父母就是只管真心播种不问有否收获的无悔付出,我的父亲是这样,我做母亲后也应该这样。
想起父亲,想起我那年仅五十七岁就离开我们的父亲,我的泪又止不住了-----
不提了!
最新评论